第三部 风雪 第十五章 琴声(第3/4页)
“什么诗呀?”郭祥有兴致地问。
“算啦,算啦,说这干什么!”徐芳低下头吃吃一笑,有点害臊的样子。
“说一说嘛!”伤员们催问。
“你们可不要笑!要笑我就不说了。”
“念一念看!”
“一共也就是那么四句儿。”
徐芳非常不好意思地慢腾腾地念道:身为中华女儿,来到朝鲜战场,一旦壮烈牺牲。且莫哀怨悲伤。徐芳念过,把头一低,笑着说:“看你们这些人,多臊人哪!”“诗写得不错嘛!”大家笑着说。
“什么不错呀,”徐芳说,“倒闯出祸来了。我妈接到信,就哭起来。她老人家不看这个‘一旦,只看这个‘牺牲,还跑到天桥找到张铁嘴去算了卦。你看,这完全是没有意料到的。”
“你当时不提什么牺牲不牺牲的,可能好点儿。”郭祥抑制着笑说。
“对呀!对呀!可是当时太激动了呀!”徐芳说,“现在看,首先想到牺牲。不首先想到胜利,这种情感本身就有点儿不太健康。不不,很不健康!你说对吧?”
郭祥笑了一笑。
“你,你这个嘎连长怎么不说话呀?”徐芳说,“你在战斗里是怎么想的?”
“我啊。”郭祥笑了一笑,“我只有一个字儿:狠!我捉摸的是,怎么能多敲掉它几个!”
“生死问题,你一点儿都不考虑?”徐芳乌亮的眼珠闪也不闪地望着郭祥。
“生死?”郭样一笑,“我这一百多斤,撂哪儿算哪儿,反正跑不到地球外面去。只要对人民有利,我就干。革命少我一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徐芳把乌亮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郭样,深思着,显出无限景慕的样子。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本子,把郭祥的话抄在扉页上。
郭祥怪不好意思,把头一偏:
“咳。你抄这个干吗?这些平常话!”
“不不。”徐芳咬着下嘴唇儿抄自己的,抄完了才说,“这可不是平常话。很可能,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一个人要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是不会有牺牲精神的。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是这个意思。”郭祥兴致勃勃地说,“干革命,豁不出一百多斤儿不行!集体利益,个人利益,哪头轻哪头重,绝不能含糊。人民大众本来是‘一万,你看成个‘一,自己本来是个‘一,你看成‘一万,这就非出毛病不可!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我多么了不起,我一死地球就不转了,他怎么肯为大众击牺牲呢?好战士死了千千万,从个人说生命是停止了,可是斗争胜利了,历史前进了,人民大众生活得更好了,革命向前发展了。这就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代价。……”
“毛主席说:‘人应该毫无自私自利之心。”
“对,对!就要这样。”
“咳,”徐芳叹了口气,“比起你们,真叫人惭愧死啦。我这人一会儿骄傲得不行,一会儿又泄气得不行。这次文工团分做两半儿,一半儿到前方,一半儿到后方。没想到把我分到后方,我就怄气,觉得上级瞧不起我。谁知道来这儿一考验哪,我觉得处处不如人家。特别是小杨,人家真是一枝开放在炮火硝烟里的红花,而我不过是一棵可怜的小草儿。人家不管作什么事儿,都毫不犹豫,真是英勇果敢,快马利索。你就说洗血衣吧,人家砸开冰窟窿,一洗就是几十件,把手冻得像小红萝卜似的,叫冰渣儿划成小血口子,也不喊一声疼,叫一声冷,还哼歌呢,可我呢,一看那么多的血,就不敢正眼去看,就捧着血衣哭啦。小杨说:‘小徐,你是不是嫌脏呀?我说:‘我怎么会嫌脏呢?这是革命战士的血,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可是他们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呀?小杨说:‘傻妹子,革命是要代价的呀,没有这么多人流血,革命怎么能胜利呢!我就把我的眼泪和战士们的鲜血一起冲洗在冰水里。……你看,这也是一个感情问题。平常我以为自己很聪明,在实际工作里,却不如他们有办法。伤员们乍来,没有大小便器,这可怎么办哪,急得我直想哭。可是人家小扬,仰着下巴颏儿,眼皮翻了两翻,就说:‘别犯愁,你跟我到山上去。我想,山上有大小便器呀?就跟着她去了。我们爬山越岭,到了战斗过的地方,小杨从雪地里扒拉出许多美国兵扔掉的罐头盒子,还有好多死美国兵的钢盔。小杨笑着说:‘你看,这不是大小便器!把我也逗笑了,我说:‘小杨姐,你可真有办法。不过当初那些造钢盔的人,可是没想到它还有这样的用处!我俩咕咕嘎嘎地在山头上笑了好半天。你们现在用的不就是这些东西吗?恐怕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医院用美国兵的钢盔来做大小便器吧!……”
郭祥他们嘿嘿地笑着。徐芳又讲下去:
“可是叫我给伤员们去接大小便的时候,唉呀,我觉着真个要臊死人了。小杨就对我说:‘勇敢一点儿!小徐,勇敢一点儿!这都是咱们的阶级弟兄!这都是咱们的亲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害臊呢!她这话果然很灵,我也就不那么害臊了。可是我去接大小便,不是使劲捏着鼻子,就是戴个大口罩。端着大小便往外走,把胳膊伸得直直地,远远地,看也不看就倒出去了。这是为什么?这还不是嫌臭嫌脏吗?人家小杨,就一点儿也不嫌脏,一切干得挺自然。她对我说:‘小徐,你慢慢就习惯了。世界上只有脏的思想,没有脏的工作。我们小时候,妈妈给我们擦屎刮尿,没有人说妈妈的工作是下贱的,妈妈也并不嫌我们脏呀!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从心里爱我们。只要我们从心眼里热爱我们的阶级弟兄,也就不嫌脏了。听小杨一说,哎呀,我觉着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我的思想实在太差劲了。想起这,我真惭愧死啦!为什么我就不能跟她一样?”
“这得慢慢来呀!”郭祥笑着说。
“我知道,你这是安慰我呢!”她翻了郭祥一眼。“我去年16今年17,比刘胡兰牺牲的时候还大两岁呢。”
“你 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是问我的家庭成分吧?”她机灵地一笑,“小资产阶级呗!干我们这行的,你不用问,十个有八个是小资产阶级。我爸爸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已经死了,像我这成分还要算好的哪!”
他们正在热烈地谈着,只听厨房间里扑通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一看,原来小刘坐在小凳子上打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去了。人们不由得笑起来。徐芳急忙要去扶她,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