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7页)

“我不要。我怕你没有。这里头草纸也是要自备的,”他摇摇头说,古怪地笑起来。

“那么我没有买草纸又怎么办?可以向医院要罢?”我半奇怪半着急地问他。

“你自己出钱买。合作社有的是。合作社上午开两个钟头,下午开两个钟头,就在第四病室外面那个院子,走出第四病室外面那道门就看得见。你进来时候一定走过。”

“我没有看见。”

“那么一定是没有开门。你几点钟进来住院的,上午吗下午?”

“下午,大概一点钟光景罢,”我回答。

“你什么病,割盲肠吗?”

“不是,是割胆囊。”

“这种病倒没听见讲过。是大手术罢?”

“其实也普通。开起刀来,多半算大手术,”我停了一下,才答道。

“我是医眼睛,又说扁桃腺发炎,现在差不多全好罗。你开刀,不晓得是半身麻醉还是全部麻醉?我倒奇怪,割掉胆囊,人会不会变得胆小?”他不停地霎着眼睛说。

我不愿意别人向我提起开刀的话,我有点儿害怕。他这几句带玩笑的话听来,更叫人耽心。我只短短地回答一句,“不晓得,”就站起来,准备走了。

“啊,还没有请教贵姓?我姓沈,三点水的沈,”他好像害怕我马上走出门去,连忙用话来留住我。

“久仰,久仰。敝姓陆,”我从没有对人说过这种客套话。这次却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我是存心讽刺他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地打扰我呢?我逃出门外去了。

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朗了。灰云已经褪去大半,让蓝空露出脸来。阳光照在树梢。我立在树下,仰头一望,觉得眼睛非常舒适,我畅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不过在病室里躺了半天工夫,却仿佛和这样清新的空气分别了几个月似的。

我在大树四周踱了一会。我还不觉得怎么累。我又立在树下,望着开刀房,因为那间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随手关上门,转到后面去了。门仍然关得紧紧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护士的白衣刚刚隐去,从屋后又转出一个女人来。她也穿白衣服,但那是外套似的大夫的工作衣,她没有扣上钮扣,让衣服敞开,当胸露出浅灰色的旗袍。

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杨大夫。身子结实,不算矮,胸部发达,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颇像一个豪爽的男人,不同的是她的胸部随着她的身子微微颤摇着。

她向着我走来。她走到我的身边了,我还以为她不会认识我,我没有打算招呼她。可是她却对我微笑,大大方方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起来了?”

“病室里空气不大好,我出来走走,”我带笑答道。

她站在我面前,两只大眼略带注意地望着我,温和地说。“早晨出来散散步也好,不过不要走多罗。昨晚上睡得好罢?”

“睡得好。可是天没有亮就给人喊醒了。我觉得病人不必起得这么早。应该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这是医院里的规矩。其实病人整天躺在床上,随时都可以睡的。而且晚上查过病房就是睡眠时间,不会睡眠不够,”她笑着反驳道。她正要转身走开,我连忙用话留住她。

“杨大夫,你看我开刀不会有危险罢?”我问道,这个疑问并不是我当场随便找来,它先前还烦扰过我的心。

“不会,不会!”她说着把头用力摇了两摇,她那堆浓发在我的眼前晃了两晃。“上个月我们还医好一个,就是冯大夫开的刀。不会有危险的。你不要怕。”

“我不怕,我不怕,”我说着偷偷地望着她那对黑黑的、和善的大眼睛,我的疑惑被她的话一下子消除了。她不像是会说假话的,并且看相貌,她是一个直爽的人。

“明天星期六,你可以照X光,”她又说,“下星期就可以开刀。你早点进去罢。记住不要多动啊!”她笑着对我微微点一下头就走了。

我觉得心里很轻松,看了看地上摊开的阳光,又仰起头吸入了一大口空气,我也离开了这棵大树,我回到病室去了。

我踏上石阶,跨进门槛。靠着两边柱头放得有脸盆架,我便走到右边一个脸盆架前面洗了手。我回到第五号病床去。我经过第十一床的时候,我看了那个病人一眼。他正睡得昏昏沉沉的,头偏向右边,下巴靠着肩头,眼睛闭着,嘴半张开,急促地在吐气。一张圆圆脸,紫红的脸色,一脸健康相,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我的床已经铺好了,干净,整齐。我很满意,便脱去外面衣服,钻进被里去了。

胡小姐和一个戴眼镜的小姐正在铺第六号病床。那个小姐大概是广东人,讲不好普通话。她对第六床说:“你大小便要当心。你又把被单弄脏啦。你懂不懂我的话?”

“我不方便呀!”第六床着急地说。他的脸色一直是红黄的,但是他的眼角却显得更往上竖了。

“你讲什么?”那个戴眼镜的护士向他略略埋下头,问道。

“我说我不方便呀!”第六床显得更着急了,他伸出他那只光着的右膀。站在他右边的胡小姐连忙说“不要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刚刚叠好的被单又弄乱了。他把膀子从肘拐弯曲着,在脸上晃了两下,他用力说:“我一只手不方便呀!”

“手放回去!”胡小姐说,她拿着他的膀子放回到被里去了,然后又把被单拉平。

“不要再动啦,你再动,我就不管了,”胡小姐教训似地说。

“我晓得,”第六床短短地答道。

两个护士抱着换下来的旧被单,拿着刷子等等走开了。我听见那个戴眼镜的护士问胡小姐:“他是哪里的人?讲话好难懂!”

“他是浙江人。不过你的话也不大好懂,”胡小姐笑答道。

“张小姐讲的是广东官话,毛闷台(没问题)啊!”第九床插进来,开玩笑地说。两个护士也笑了。

“洪文全,你少调皮啊,等会儿打起针来,你又要叫苦的,”胡小姐转过头装出威胁的样子说。

“不叫,不叫,”第九床故意点头陪笑道。他好像还要讲话,但是忽然叫出了一声“哎呀!”便伸起手去摸头。

“哪样?哪样?”胡小姐连忙回转身跑到他面前去,吃惊地问。一只麻雀“扑——”的一声从第九床的头上飞到窗外去了。

第九床取下手来,一手的脏东西。“岂有此理!偏偏屙到我头上。”他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他跳下床来侧着身子在方木柜里拿草纸。

“这是报应,洪文全,你以后还调皮嘛,”胡小姐高兴地笑道。

“在第四病室住久了,不调皮也学会调皮了,”第九床接嘴说。好几个病人都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