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7页)

“哪样?”小姐回过头来,问道。她擦干了手,向着我走来。

“吐痰杯,”我指着嘴说。

“拿去倒罗,消了毒就送回来的,”她匆匆地答道,还没有走到我的床前就转身走开了。

果然不到两分钟光景,一个相当高大的男护士便把吐痰杯拿回来了。他用一个木盘盛着它们,木盘不算小,上面放得下十几二十个大杯子。他端着木盘一路走来,到一张病床前,便放下一个杯子。他给我的杯子,柄已经断了。我记得昨天用的不是这一个。我拿起它来吐痰,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想:要是没有好好消毒呢!这应该是过虑的想法。可是这么一想,我更不安了,我又联想到起身时候用的脸盆,脸盆并没有消过毒,甚至没有用水冲洗过,脏的倒出后接着就倒进新的来。要是我用的脸盆刚刚是那个害眼睛的病人用过的,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冯大夫、张大夫、杨大夫一块儿来了。他们站在我的床前,冯大夫在左,杨大夫在右,张大夫立在我的床脚边。

“今天觉得怎样?”冯大夫温和地问。

“很好,”我答道。

冯大夫翻看了一下手里拿的病历表,又说:“你还有点发烧?”

“不过我不觉得。”

“你爱动不大好。你最好整天躺着不要起来。我怕你发烧会耽误开刀,”杨大夫偏着头对我说,两只大眼圆圆的、黑黑的望着我,嘴角露出了笑意。

我偷偷地望着她的嘴。就是不说话的时候,她的嘴也是微微张开的。

“杨大夫的话你懂罢?你好好躺着,等明天照了X光再说。要是没有问题,下星期就给你开刀,”冯大夫接下去说。

“谢谢你们,”我说。张大夫没有说话。他们走开了。

一个矮胖的大夫站在第六床的左边,正在解开那只吊着的膀子上的绷带。“……我给你说过叫你不要乱动。明明包得好好的,都给你搞得一塌糊涂!真麻烦!你胶布够不够?拿出来!”

“没有罗,”病人回答。

“那么拿钱出来喊人去买,”大夫不耐烦地说。他把刚解开的绷带又草草地缠好了。

第六床用右手在被单下摸出一个纸包来。“要多少钱?”他自语似地问道。“一百块钱够不够?”

“不够,你先买三百块钱再说,”大夫粗声说,他从病人手里接过了三张百元钞票,转过头,看见先前拿吐痰杯来的男护士正埋着头在用抹布揩十二床的方木柜,便唤道:“密斯脱周。”男护士答应着,马上走过来了。

“密斯脱周,请你喊老张拿去买胶布,等着要用的!”大夫把钱交给周先生,自己却离开这个病人走到对面那个角里去了。

“唉,他又走罗。就是这样不认真,怎样医得好啊!”第六床竖起眼睛着急地抱怨道。

“他就会来的,你不要急。治病要有耐心啊,”我这样安慰他。我说的是真话,我自己已经学会忍耐了。

“我晓得,我恐怕难好罗。这是我自己运道不好,”他绝望地微微摆着头。他因为左手被绑在那里,动一下头都不大方便,不然我相信他这个时候会坐起来的。他似乎在用眼光寻找医生。但是他这样躺着,怎么能够看见他呢?

杨大夫又来了,手里拿了一个木盒子。她把它放在我的床沿上,拿那条宽的橡皮带子缠住我的膀子。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掉开脸不看她。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橡皮带子松了。我的膀子自由了,她要走了。我连忙回过脸去问道:“这是什么?”

“验血压的,”她答道,她转过身子和蔼地看我一眼。

“就要开刀吗?为什么要验血压?”我又问。

“你要这样着急,就不给你开刀罗,”她摇摇头,很大方地开玩笑说。

“那么,我就在医院里住一辈子,”我答道。

“欢迎,欢迎!”她笑道,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过后她换过话题问我:“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三,牌子上写得有的,”我说。

“看样子你不过二十,其实我只大你两岁,”她姊姊似地微微一笑说。她捧着验血压器(我不知道它叫什么)走开了。

我望着她那宽大的身影,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和她谈过话,感到愉快,甚至喜悦。

“拿去!胶布来罗!”我听见这个声音吃了一惊,但是立刻就知道这是周先生给第六床买了胶布回来了。他把一叠胶布放在被单上,就放在第六床的胸前。

“医官啦?他还不来?”第六床并不对周先生表示谢意,却先抱怨起大夫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周先生没有理他,便走开了,脸上露出一点扫兴的神气,好像不满意这个病人连一声“谢谢”也要吝惜。

“小姐,小姐!”第六床唤道,他声音不高,也不大清楚,没有被护士听见。也没有人理他。

“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便问他一句。

“我找小姐请医官来,”他答道。

“大夫自己会来的,”我说着,一面坐起来看对面,我看见那个胖大夫正在左边那个角里,似乎在给一个病人换药。我又说:“他在那边换药。”

“这边没有弄好,又到那边去弄,真是不负责!”他又在抱怨。

我无法再说话。不过我心里暗想:空抱怨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只有等着大夫来换药。

大夫在十几分钟以后来了。他的红润的脸上现出愉快的微笑,顺口问着:“胶布买来了?”

“买来了,”第六床低声答道,他把胶布递给胖大夫。他这个人有点儿奇怪,不管他在背后怎样抱怨,他见了大夫的面却又像个温顺的孩子,连话也讲不出来。

“密斯李,密斯李,请过来一下,”林大夫转过头向条桌那面叫道。我看见先前跟我讲过话的那个小姐答应着,拿着一个洋磁碗走了过来。

于是林大夫动手解绷带。换药的工作开始了。我还没有看清楚那个大夫在做些什么(我没有敢正眼去看那只手上的伤痕),却听见一声低低的叫唤:“哎呀!”接着就是林大夫的平静的声音:

“碰都没有碰到,痛什么。好多了。就是你自己要乱搞……”

“我没有乱搞,”病人分辩说。

“你没有乱搞,我给你包得好好的,怎么会弄得一塌糊涂……”病人不再分辩。大夫停了一会儿又说下去:“我这次给你包好,你自己再乱搞,我下次就不管你了。听见没有?”最后四个字是他板起面孔说出来的。他的手动得极快,已经把那只受伤的手包好了。他拿了一根细带子穿过那块小小的方木板去(这木板是用来垫胶布的,手指便弯曲地半伸在胶布下面),接着又把这根细带拴在铁架上。这样膀子便吊起来了。他的工作完成了,严厉的表情被“自满”逐渐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