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页)

“你不要讲这些废话,”她挥着手阻止我说。“你不要把我也引哭了。不管怎样,你还是我的病人,你还得听我的话。好好地保养身体,不要去想那些无益的事。其实你的病不见得会再发,胆囊不拿掉也好。”

“是,我听你的话,”我感动地说。

她满意地笑了。“这样就好。你休息一会儿罢。等一阵密斯脱周要来给你灌肠,”她说。

第三床昨天并没有出院,为这件事他几乎跟廖大夫吵了架,廖大夫已经用了英国的粗话骂他了。他也赌气地明白说他就要赖在医院里面。后来还是杨大夫和张大夫两个人来把廖大夫劝开,第三床才安静地躺下去蒙着被单睡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睡,可是从这个时候起他一直沉默着,就是他露出头来不睡的时候,他也是带着寂寞的样子板起脸孔不作声。一直到傍晚,朋友给他送了钱来,他才坐起来有说有笑了。

今天午饭前老许来的时候,第三床刚看见年轻茶房的头(头先伸进病室来),马上高兴地叫起来:“老许!老许!”

老许带笑地走到他的床前。这个年轻人的笑容里似乎藏得有忧愁。

“给我来一份‘大红蹄’,一碗猪肝汤,我吃完中饭就要滚蛋罗,”第三床孩子一般快乐地说,一排黄牙露了出来,眼睛接连地闪了两下。

“你今天出院吗?”老许客气地问道。

“不出院就赖在这里吗?人家已经赶过几回啦!”第三床收了笑容板起脸答道。

“你讲笑话罢。你不出院,哪个会赶你?你要走,留都留不住,”老许陪笑道。

“哪个跟你讲笑话!你还不晓得我昨天差点跟廖大夫吵起来!我没有见过像他这样不讲理的大夫!昨天上半天钱没有送来我走不了,只好受他的气。现在我不怕他!”第三床冷笑道,说到最后一句,他现出得意的神情,颧骨显得更高,嘴显得更突出,口沫也溅出来了。“快去!快去!不要耽搁时间。”

老许唯唯应着,却走到我的床前来。他望着我说:“你今天好些了?”

“好些了,”我点头答道。“给我煮碗猪肝汤罢。”

“要不要吃面?我给你弄点真正的鸡汤下碗面来,包你吃着会讲好,”他俯下头压低声音说。“对面十六床今天炖得有一个鸡,匀点汤,不要紧。”

“好罢,”我起初想说不要,后来又想答应他,最后便说了这两个字。“这两天消息怎样?”我忽然想起湘北的战事,顺便又问了一句。在这个病室里难得有人讲起战事的消息,这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连我也不怎么关心外面世界的事情。

老许摇摇头说:“不大好,听说长沙已经丢了。”

“不会罢,长沙会战三次都没有丢过。报上怎么说?”我不相信他的话。

“报上没有提,说是离长沙还远嘞,”老许低声说。

“那么你不用害怕。不要乱相信马路消息,自寻烦恼,”我哂笑地说。

“老许,快去呀!”第三床不耐烦地催他。

“老许!老许!过来!”第九床大声叫着。

“还早嘞,现在离开饭还有一点多钟,”老许咕噜着走到第九床那里去了。

“快去,先给我煮碗大卤面来再说,”第九床昂着头得意地说。

“我来盘白菜炒肉丝,”第八床正站在他那个朋友的床前,身子一蹦一跳的。脸上老是带着故意做出来似的滑稽的笑容。这是一个原籍湖南的人,可是他同别的病人(我也应该算在里面)一样,对湖北的战事一点也不关心。别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次的战事,在病室里,人无法看到当地报纸。

“老沈,过来坐坐罢,”第三床拍拍床沿对第八床说。

“老苏,你今天真的要走吗?”第八床转过脸去,笑问道。

“不走我在这里养老?”第三床在高兴中带了一点愤慨的调子说。

“你走了,第四病室也就清静多罗!”第八床笑道。

“我看你也该走了。赖在这里有什么好处?”第三床说。

“你不要说,这里住一天究竟比在外面花钱少得多!横顺我那位郭大夫脾气好,容易讲话,多住两天也不要紧,还可以多点几天眼药,”第八床满意地笑着,走了过去。

“奇怪,廖大夫跟郭大夫相貌身材都很像,脾气却差了那么多,”第三床说。

“郭大夫是塌鼻子,所以脾气好。廖大夫鼻子高,你如果对准鼻子打他一拳,他脾气一定会变好的,”第八床开玩笑地答道。

“我们这些人当中,我看还是老广最舒服,他一天只晓得笑,只晓得吃,”第三床两眼望着第十床说。那个广东青年穿了一身拷绸短衫裤,盘着腿坐在床上,正把一块大面包塞进咖啡罐里,面包比罐子大,塞进去也困难,面包屑不住地往下落,他一一地拾起来放进口里去了。他没有痛苦,随时可以往外面跑,又不吃药,每天就敷点‘热敷’[1]。自己又有钱花。

“现在自然舒服。如果真要开起刀来,也够他受的,”第八床冷笑说,他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气。“这个老人家怎样?这两天哼都不大哼了,恐怕又要回老家罢,”他指着第二床说。

“恐怕靠不住,说是害梅毒,想不到这样年纪还生那种病,”第三床说。

“梅毒?那真怪。他不是吃长素吗?”第八床惊讶地说。

“越是吃长素的人越靠不住,——,”第三床刚说到这里,看见老人的儿子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匆匆奔进病室来,便住了嘴。

儿子走到条桌前,汪小姐正坐在那里,他喘吁吁地说:“汪小姐,杨大夫叫买的针药买回来啦!”就把纸包放在条桌上。

汪小姐转过头,对那个站在药橱前弄什么东西的李小姐说:“密斯李,你去请杨大夫来,说第二床的针药买来了。”

瓜子脸的李小姐答应着,离开药橱走出去了。

儿子还呆呆地立在条桌前。

“陈先生!陈先生!”第三床大声唤道。

儿子惊醒般地抬头朝四周看了看,过后就向着第三床走来。

“陈先生,你父亲的病怎样?”第三床问道。

儿子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两边颊上的肉失去了一些。他没有戴口罩,嘴唇四周盖着黑黑的一圈须根,眼角上还留着一点眼屎。他声音破哑地说:“恐怕难得好罗。”

“疮口不是好些了吗?”第三床故意惊讶地问。

“他还有别的病。现在连嘴,连身上都烂了,”儿子叹息地说,他的眼圈也红了。从他整个态度上可以看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可怜神气。

“大夫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