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我懂。”他伸手去摸茶壶,诉苦地说:“没有水罗。”
“你喊老郑给你冲罢,”胡小姐说。
“老郑,我不敢喊他。他理都不会理你,”他抱怨地答道。
“我给你拿去冲,”她拿了茶壶出去了。
“这位小姐姓什么?”他忽然问我。
“姓胡,”我大声说,我心想难道你还不知道,倒故意来问我。
“我要谢谢她,”他自言自语。
胡小姐拿着茶壶走回来,把壶递到他的嘴边,温和地说:“不烫,你现在就喝点罢。”
他没有说什么,就捧着茶壶疯狂地喝起来。
“慢点,慢点,”胡小姐觉得好笑地说。她笑起来多像一个小孩子!她仍旧拿着壶柄,站在床前。过了一会儿她说:“够罗,够罗!等一阵再喝。”她慢慢地把壶从病人的嘴边拿开,放回到方木柜上去。
“你只管多喝水。喝完了,你喊我,我给你拿出去冲,”胡小姐给他拉好被单,临走时又这样嘱咐他。
“我还要吃。”他伸手去拿壶。
“我拿给你,”胡小姐说着把壶递给他就走开了。
他的喉咙响得厉害。他喝得太急,水进了气管,使他呛咳起来。他连忙放下壶,被单已经湿了一团。他蒙住嘴,但是咳嗽并没有停止,他的一张脸挣得通红。
我想笑他,但是我笑不出声来。他这副滑稽的苦相使我感动。我不禁想:生命的引诱力多么大,生活的欲望多么强!每个人到这里来都只是为了想活下去。谁又不怕死,不愿意避免死呢?
第六床停止了咳嗽,他闭上眼睡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熟了,不过他没有出声,他没有转动。这其间有一个司机装束的朋友来看他,那个人静静地在床前站了几分钟,也没有惊动他,就放下一个纸包在床沿上悄悄地走了。
客人走了不多久,第六床便醒了。他望着纸包现出惊奇的神情。他伸手拿起它来,放在胸前慢慢地解开麻绳。
“你一个朋友送来的。他没有说话,就走了,”我告诉了他。
“他以前来过没有?年纪大不大?”他瞪我一眼,问道。
“我没有见过他,年纪跟你差不多罢,”我顺口答道。
“多半是×××,是,一定是他,”他自语道,他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我听不清楚。脸上的肌肉动着,嘴角的弧线慢慢地松弛,他带点愉快地微笑了。他打开了纸包,那是一包饼干。他又把纸包阖拢,提着它向我伸过来,着急地说。
“你吃,你吃!”
“谢谢你,我现在不要吃,”我摇摇手道谢说。
“你拿住,你拿住!”他显得更着急了。“都是出门人,何必分彼此!不要客气!”
我勉强接过纸包,从里面取了两块饼干,然后把纸包递还给他。
“你等一阵再吃啊,”他恳切地说。他细心地把饼干包好,放到方木柜上去。过后他又伸手到床下去拿便壶。他在凳子上摸到了它,提起来拿进被窝里去。过了一会儿,他把便壶放回到凳子上,凳子震动了一下,从起锈的洋铁便壶口溢出一点小便来。小便带白色,并且有一股浓浓的大蒜臭。
“小便壶又满了,他们也不来倒,”他抱怨着。我知道今天下午老郑上班的时候,已经倒过便壶了。下一次倒便壶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钟以后。
老郑意外地走进来了,他来跟汪小姐讲什么话。
“老郑!老郑!”第六床大声叫道。
老郑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连他的耳朵也不动一下。事实上他不会不听见这个叫声。
“老郑!”第六床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老郑却掉转身子要朝外面走了。
“老郑,第六床叫你去!”第九床坐起来特别用劲地唤道。
老郑板起面孔,大步向第六床走来,但是走近第八床床脚便站住了,不客气地问道:“你喊什么?”
“我的小便壶满啦,”第六床答道。
“我没得空!”老郑冷冷地说,他似乎连看那个病人一眼也不愿意,就把身子掉开了。
“老郑,你就给他倒一下罢,”第九床带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插嘴说。
老郑的死脸(其实我应该称它做死人脸)上现出一丝活气,眼睛也动了。他对第九床说:“洪先生,你不晓得,我们一天要做多少事情。简直没得一点空。第四病室二十几个病人,偏偏他一个人花样多!我们不能将就他。”他说得好像他有理似的。
“他生了病,也是没法的事。未必哪个故意解那么多小便!你给他倒一回罢。真是满罗,臭得不得了,”我也插进来说。
“好罢,我就给他倒这回,”老郑放软口气说。但是他并不过来拿便壶,却扬长地往外面走了。
“他走罗,真是天晓得!”第六床又怨愤又着急地自语道。
“他会来的,他说过就要来的,”我安慰他说,我相信老郑马上就会来。
第六床静下来了,他忍耐地等候着。
但是老郑到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在他来之前杨大夫来了,还是那件有两团黄色印迹的白色工作衣,两只手插在袋子里。她和张大夫同时进来,他们来看他们的病人。杨大夫先看新十一床。那个少年的伤口快好了。她对他说:“你明天可以出院罗。你再到门诊部换一两次药就行了。”她走到我的床前来。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更好些了,是吗?”她带笑问道。
“是的,”我答道。
“不要动啊,还得好好地睡几天,”她吩咐说。
“我知道。”
“这就好,”她满意地说。过后她略略偏起头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笑起来,“你好些地方都像我一个弟弟,你说话的神气,你的笑像得很。”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他本来在桂林读书,这学期身体不好,住在乡下养病,没有出来,他年纪比你小一点,今年才二十,刚在大学读过半年书。”
“杨大夫,你跟他分别多久了?”我又问。
“快一年了,我去年回到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答道;我在她的眉宇间看出一点忧虑的阴影,但是她马上又用微笑掩盖了。她换过话题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吗?盟军在法国登陆了。”
“今天吗,昨天?”我兴奋地问道。
“前天。登陆已经成功,看情形战事一定可以在明年里面结束,”她也显得兴奋了。“病室里没有报看,所以你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老许告诉我的关于湘北战事的话,便问道;“杨大夫,听说这次湘北打得不大好,是真的?”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消散了,那个阴影又回到她的眉宇间来。她低声说:“真的,我的家就在衡阳乡下,所以我有点放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