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西宫 舞台剧本(第6/9页)

戏曲:砍头戏。

戏曲完。

阿兰的旁白:这个情节在阿兰的书里既没有前因,又没有后果,和整个故事很不协调;像是一处忘记删掉的多余之处,又像一个独立的意象。虽然如此,他还是把它保留着。这也许是因为,在故事里最不重要的,在生活里却是最重要的。也许是因为这个情节让他想起了什么。也可能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喜欢。

第四场

场景如前。

灯光渐亮。阿兰仍面对着观众,小史走回办公桌后面。

小史 我让你说什么,明白了吗?

阿兰 明白了。(朝向观众)其实是不明白。(他稍加思索,然后)这个公园里有一个常客,是易装癖。他总是戴一副太阳镜,假如不是看他那双青筋裸露的手,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男人。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他从来也不和我们做爱,我们也不想和他做爱。这就是说,他生活的主题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小史 什么主题?说明白一点!

阿兰 (低着头说)生活里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个主题,有人是公共汽车,有人是同性恋,有人是易装癖。这是无法改变的。每个人都不同,但大家又是相同的。

小史 你说的这个东西,就叫做“贱”!

阿兰不语。

小史 (厉声地)说话呀!

阿兰 (扬起头来,看着观众。)你说得对,这就是贱。有一天,我看到他,就是那个易装癖从公园里出来,后面跟了好几位公园的工人,手持扫帚等等,结成一团走着,显出一种把他扫地出门的架势。听说,因为要上女厕所,所以他很招人讨厌。但是要进男厕所又太过扎眼……那一天我看到他从公园里被人赶出来,其实他是先从女厕所里被赶了出来……

小史 (猛地拉开抽屉,拿出易装癖的女装、头套等等,举在空中。)我们也不是白吃饭的!那孙子再也不能到公园里和大伙起腻了……

阿兰 (继续喃喃地说)我看到他那张施了粉的脸,皮肉松弛,残妆破败,就像春天的污雪,眼晕已经融化了,黑水在脸上泛滥,一直流到嘴里。

小史 (怒吼)够了!

阿兰 (继续喃喃地说)他从围观的人群中间走过,表情既像是哭,又像是笑;走到墙边,骑上自行车走了。而我一直在目送他。缠在破布条里,走在裙子里,遭人唾骂的人,好像不是他,是我啊。

小史站起来,弄出很大的声音。阿兰住嘴了。

小史走到阿兰身边,用手压他的头,让他低下头来。自己也弓下腰状似低语,故做隐秘状,好像怕人听见,但声音很大,而且是咬牙切齿地——我认为这是帅哥在故作深沉。

小史 说你自己的事,明白了吗?别扯别人的事。也别兜圈子说你自己的事!你给我记住了!

然后,小史走回办公桌后面坐好。阿兰对着观众抬起头来,满脸的疑惑。

阿兰 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事吗?难道,这些不都是我的事吗?

暗。

阿兰的声音在黑暗里继续:那天晚上小史说,阿兰总在回避,不肯谈要害问题。但阿兰以为,他没有回避什么。他谈的始终是要害问题。小史以为,要害问题是阿兰对他的冒犯;也就是他摸他那件事。阿兰却以为,他的每一件事都是要害问题。换言之,他自己,就是那个要害问题。小史说,阿兰遮遮掩掩,不承认自己犯贱。阿兰却说,这一点已经无须再提。他自己的态度已经说明,他什么都承认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小史所说的贱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谁说得对。

(第四场完,音乐起。)

幕间

阿兰的画外音:阿兰的书里,另一处却写道,那位衙役把女贼关在一间青白色的牢房里,这所房子是石块砌成的,墙壁刷得雪白;而靠墙的地面上铺着干草。这里有一种马厩的气氛,适合那些生来就贱的人居住。他把她带到墙边,让她坐下来,把她项上的锁链锁在墙上的铁环上,然后取来一副木。看到女贼惊恐的神色,他在她脚前俯下身来说,因为她的脚是美丽的,所以必须把它钉死在木里。于是,女贼把自己的脚腕放进了木头上半圆形的凹陷,让衙役用另一半盖上它,用钉子钉起来。她看着对方做这件事,心里快乐异常。而那位衙役嘴里含着方头钉子,尝着铁的滋味,把钉头锤进柔软的柳木板里。

后来,那位衙役又拿来了一副木枷,告诉她说,她的脖子和手也是美的,必须把它们钉起来。于是女贼的项上就多了一副木枷。然后,那位衙役就把铁链从她脖子上取了下来,走出门去,用这副铁链把木栅栏门锁上了。等到他走了以后,这个女贼长时间地打量这所石头房子——她站了起来,像一副张开的圆规一样在室内走动。这样,她不仅双手被约束,双腿也是敞开的。他可以随时占有她。也就是说,她完全准备就绪了。然后,她又回到草堆上去,艰难地整理着白衣服,等着下一次强暴。

戏曲,狱中戏。

第五场

场景如前。灯亮。

灯一亮就开始,无静场。

小史一咳嗽阿兰就开始。这一回节奏很快。

阿兰 (陈述的口气)小时候,我站着在母亲怀里吃奶。她在干活,对我的碍手碍脚已经很烦了。钟又响了,母亲放下活来,正色看着我。我放开,趴倒在地,爬回角落里去。缝纫机又单调地响了起来。我母亲说,你再腻味,我叫警察把你捉了去。久而久之,我就开始纳闷,警察怎么还不来把我抓走。后来,我用手玩自己的小鸡鸡。我母亲说,要把它割去喂小狗。又说,这是耍流氓,要叫警察叔叔把我逮走。后来,她把我手反绑住,让我坐在地上。等待着一个威严的警察来抓我,这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

小史皱着眉头看阿兰,逐渐站起身来,有点预感。

以后,在我成年以后,我在公园里看到一个警察匆匆走过,这些故事就都结束了。他抓住了我,又放开了,所以我走了,我不能不接受他的好意,但是,我还要把自己交到他手上。

小史 (骤然起立,拖着椅子朝阿兰奔去,嘴里也喃喃地说道)好!这回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小史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奔到阿兰面前,放下椅子,亮出了手铐,而对方正带着渴望的神情立起,把左手几乎是伸到了铐子里,然后又把右手交过去,但小史说:不,转过身去。把他推转了过去,给他上了背铐。双方都很兴奋——阿兰觉得这一幕很煽情,小史则为准备揍他而兴奋,甚至没有介意阿兰的若干小动作。阿兰用脸和身体蹭了小史。然后,小史又按他坐下,自己拉椅子坐在他对面,双手按在对方肩上,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但这又像是促膝谈心的态势。小史口气轻浮,有调戏、羞辱的意味,不真打。小史想要教育阿兰,但他不是个刽子手,所以只是羞辱,不是刑讯。毋庸讳言,这正是阿兰所深爱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