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8/9页)

“后来呢?”

“后来她去看表姐,先走,我就进城--”他惶惑地说,有了某种不幸的预感,但同时想到落日底光辉。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黑暗了。

在蒋秀菊底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痛苦,和某种不寻常的怜恤与温柔。她沉默了很久,看着桌角。她又看皮鞋,然后轻轻地放下它们。

“什幺事?”蒋蔚祖不幸地问。

妹妹犹豫地看着他,看着窗户,摇着头。“你--我看见嫂嫂。”忽然她低声说,痛苦地避开了他底视线,“我在中山路看见嫂嫂,在汽车里,另外有一个男人。”她坚决地、迅速地说,凝视着他。这个视线于蒋蔚祖是残酷的。“她,但是她没有坐汽车。--”蒋蔚祖脸色变白,移动着身体说:“你说是什幺样的?--”他窒息,昏迷地环顾--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拯救他--于是颓然地倒到椅子里面去,他底头撞在桌上。

他不动,再没有声音,蒋秀菊吓呆了;她冷静地考虑过这个消息底可能的结果,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在她跑向他以前他突然地跳了起来;她站住了,因为他底脸使她恐怖。她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这个爱情底致命的强烈,并且不知道爱情。

“蒋蔚祖,蒋蔚祖!你从此完了!”蒋蔚祖用非人的声音叫,然后向外面奔去。

蒋秀菊恐怖地叫喊起来,并且哭起来了。

“妈,拦住哥哥,拦住哥哥呀!”

她往外跑去,母亲走出来,怀疑地、愤怒地看着她。母亲大声叫她,但她不回答。她跑出门,不顾一切地大声地向哥哥叫着,终于她追上了哥哥,抓住了他。

她并且把哥哥送到金小川家里,深夜里她回来,跑到每个姐姐那里,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她们。

听到这个消息,蒋淑珍整夜不能睡眠。肥胖的、好精神的、然而悲观的傅蒲生睡得很酣。在他底均匀的鼾声里,蒋淑珍,抚摩着刚刚一岁的乳儿,把嘴唇贴在他底发汗的、凉爽的额上,想到了过去。她想到了父亲,二姨,想到了苏州,并且想到了蒋蔚祖底婚礼和蒋少祖底逃跑。一切细节她都想起来了。这些细节清晰地唤起了她当时所有的感情。

蒋蔚祖在苏州结婚的那天,她是特别感到幸福的;蒋少祖逃跑的那天,她是曾经跪在震怒了的父亲面前求饶--这些情绪好久就遗忘了,但现在又凄凉地出现在她心里。她想起了蒋蔚祖底婚礼底布置,想起了她少女时代所住的房子,于是想起自己底婚礼,她吻小孩底凉爽的额,凝视着帐顶。夜很深了,但院墙外面还有着小贩底凄凉的叫卖声,这个叫声使她悲伤地想到了于她不相干的很多事,想到了,在南京,很多人是睡得很迟的,他们过着堕落的生活。她听到了蟋蟀底寂寞的叫声。

她觉得大的不幸要来了,生活要崩颓了。她吻小孩。“可怜啊!”她想,“就是我自己这样的家,也没有什幺根据,种种不安使什幺都没有根据了。假若蒲生再胡闹一点,再在外面乱玩女人,是的,就什幺也没有了--谁能保住小孩们呢?在现在的时代,天天发生这样的事,不是男的就是女的,不能叫做家庭。”她恐惧地想,“为什幺?什幺使得人心这样堕落无耻?不能,不能这样啊!--在兵荒马乱里活过来的人。”她想,“他们总不安定,不能知道明天的事,于是弄成这样子了,可怜的爹怎样在兵荒马乱里支持这一份产业啊!这些年的中国,多幺黑暗,杀人是多幺多啊!那些人是多幺可怜啊!谁能保住小孩子底将来呢?纯祖将来怎样呢?--总之,他们根本是这样堕落,”她想到了金素痕,“不可挽救了,他们底家庭多幺丑!但是可怜的蔚祖!假若我是有力量的,我要喝这个狠心的女人底血!--为什幺当政的人不想到这些人底生活,为什幺还让这种人存在?为什幺使我们这些弱者这样孤立无依啊!”她想。

第二天她带着柔弱的,悲哀的面容起来,竭力振作地向傅蒲生说话,--不让他为她底痛苦而不安--服侍他去办公。然后是女儿底嚣闹,要钱。女儿上学后,她安顿了小孩,带着那种柔弱的、悲哀的面容去找妹妹们。

蒋家姊妹们和沈丽英一同去看蒋蔚祖。这是很困难的,她们应该商量一下,但蒋淑珍底无主张的悲哀和蒋淑华底愤怒的悲哀好像已经确定了她们底态度,大家觉得没有什幺可商量。大家觉得这件事情是很明白的,因此应该持着这样的态度,即两位姐姐底悲哀所显示的态度。

蒋蔚祖整夜纠缠如毒蛇怨鬼,天亮时碰在桌上昏厥,说着胡话睡去了。金素痕陷在纷乱和痛苦中,没有想到蒋家姊妹们会来。

这个夜晚于金素痕是可怕的,她几乎没有力量支持下去。她厌恶丈夫又怜惜丈夫。在她底行为仅只被怀疑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生活了。她底一切是可怕地混乱,那在先前是鲜明的,快意的一切现在是显得混乱、黑暗、愚蠢。蒋蔚祖说到小孩,并且怀疑小孩不是他生的;他叫奶妈抱来小孩,把他交给她,然后跪在她面前,求她处死他。金素痕极端痛苦,逃出了房间。蒋蔚祖拖她回来,向她忏悔、哭诉,声明要回苏州去把父亲杀死,把财产全部交给她去享乐,--金素痕又逃出房间。但这次她自己回来,哭了,说他误会她。她咒骂造谣的人,说一切是由于别人底妒嫉。但现在说这些,蒋蔚祖已经不能相信。

金素痕痛苦到极点,于是用了最后的办法,以温柔来征服蒋蔚祖。这于她自己也是很残酷的,但色情底印象使蒋蔚祖恐怖--想到她能同样地拥抱别的男人,他撞在桌角上晕去了。

全家被惊扰了。金小川敲门好几次,被金素痕骂走,最后,天亮时,金素痕凌乱地披着睡衣走出来,敲姐姐底房门。姐姐房里有人,但金素痕不知道,她预备在姐姐房里睡一下。

姐姐穿着单薄的纱衫开门,用充满睡意的眼睛看着她。“什幺事?你们整夜闹什幺!”

金素痕没有回答,她底疲乏的、苍白的脸在黎明底微光里打抖。她向内走,姐姐没有阻拦她,但她即刻退出来了:在姐姐底床上,睡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姐姐,看着她底半裸的身体,意外地在嘴边浮上了嘲讽的、怜惜的笑纹。

“你冷,进去吧。”她柔和地说,轻轻地叹息。

“不,并不冷。”姐姐说,向她笑了一笑,关上了门。

金素痕走回房来,那个嘲讽的、怜惜的笑容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好久都留在她底脸上。她勉强地睡了一下,蒋家姊妹们来到的时候她正在梳洗。--这是一件刺眼的事情,这幺多人来看蒋蔚祖。最困难的是她们并无显着的理由。但这只在走到金小川家门口的时候才被发觉:她们在心里觉得并无显着的理由--那种能被言词说明的、启示适当的态度的、增加勇气的理由。她们底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假若光说是来看蒋蔚祖,那幺特别在这幺早的时间,对于这幺多人,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假若说是为了干涉某一件事,为了打击金素痕,那幺--没有证据;并且对于夫妻底生活,这种立场是近于荒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