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9/9页)
因此蒋淑媛在门口停下来,向蒋淑珍说,她们最好先表示她们是来邀弟弟看水西门底房产的。但代替了回答,蒋淑珍用柔弱的、悲哀的眼光看着她,然后看着大家。她底眼光表示,对于这件事,她只有悲哀,强大的悲哀;她要用她底柔弱的心来评判世界;因此她们应该怎样做,是显然的。这件事不能用平常的眼光看--她底眼睛说--并且,它说,她准备了眼泪。
她底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但能用悲哀的眼泪说明,而在悲哀里目前的这个世界是和谐的,因此它--目前的这个世界不能妨碍她。她提起长衣轻悄地跨进门槛。
她们通过院落--高傲的蒋淑华,严厉的蒋淑媛,发慌的、矜持的蒋秀菊和沈丽英。金小川在台阶前擦脸,好像不认识,用那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她们,然后急速地拖着鞋子走了进去。蒋淑珍垂着头,用她底柔弱的悲哀保护,并领导着妹妹们,提着衣服轻悄地上楼,轻轻地敲门。
“素痕!”她柔和地喊:“素痕!”
金素痕打开了门,蒋淑珍悲哀地笑着,看见了睡着的,额角青肿的弟弟。
“我们来看蔚祖。”她柔顺地说,有了眼泪,向床铺走去。金素痕挽着头发,用尖锐的、敌视的目光打量着她们。然后她走向梳妆台,露出厌恶的,冷酷的神情,继续梳头。“看吧,人在这里!”她回头向蒋淑媛高声说。“弟弟,弟弟。”蒋淑珍喊。
蒋蔚祖醒来了,看见了姊妹们,但寻找另外的人--寻找金素痕。他突然坐起来,看着姊妹们,又看着金素痕,他在梦里没有预备这样醒来的,他预备醒来时金素痕悲哀地坐在他底身边,向他忏悔,因此他凝视金素痕,希望她告诉他他应该怎样做,怎样生存。发现金素痕脸上有着愤怒和冷酷,他底眼睛变得幽暗。听见金素痕愤怒地向谁叫喊,他觉得一切都完结了,于是他抓头发,痉挛着,哭叫出疯狂的声音来。
他显得不再认识姊妹们。蒋淑珍喊他,开始了哭泣。金素痕愤怒地抛散了她的长发,冷笑着,走近来。蒋淑华眼里有泪水,她含着眼泪轻蔑地凝视这个披发的、冷酷的美女。
“素痕,素痕,他怎样,他怎样?”蒋淑珍跑向金素痕哭着问。“素痕,可怜可怜他,可怜你自己!--”金素痕避开她,抚了一下头发,向蒋淑华冷笑着。“怎样?”她说,“你们蒋家眼泪多,到我这里来哭!”“你当心点,金素痕!”蒋淑媛厉声说。
哭泣的蒋淑珍跑向妹妹,企图阻拦她,又跑向金素痕,可怜地,柔顺地,女孩似地向她说话。
“他怎样?他病了!你们可怜他,谁可怜我?”金素痕叫,停住了,下颔打抖。即刻她迅速地走向蒋蔚祖。“说,蒋蔚祖跟金素痕,生死潦倒,用不着别人可怜!”她坚决地说。
蒋蔚祖看着她,又看着姊妹们,他底灰白的嘴唇打抖。“说,蔚祖!”
“我们,生死,用不着别人--”蒋蔚祖说,哭着,凄凉地看着姊妹们。他底朦胧的眼光说:“姐姐妹妹们,我们永别了!”
“好,高贵的蒋家,你们去办你们底罢。”金素痕说,挥开头发,重新走向梳妆台。
有了沉默。蒋秀菊跑向哥哥,蹲下来。蒋淑珍茫然地、悲哀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柔顺地走向金素痕,抓住她底手臂,向她恳求,低语。
“素痕,好素痕,我们家里从来--”她向这个女人低语,这个女人,她夜里还想着要喝她底血--她低语,气促,又哭泣。金素痕厌恶地看着她。
这种景象伤害了骄傲的妹妹们。蒋淑媛厉声叫了什幺,上前拖开姐姐,拖她往门外走。她无力地依在肥胖的蒋淑媛身上,哭着,向蒋蔚祖说着什幺。
蒋蔚祖带着凄凉的、惊恐的神情看着她们出门。“她们走了。我们--分别了。”他想,用儿童的眼光看着金素痕。金素痕在梳头,脸上有冷酷的,沉思的表情。
她转身向蒋蔚祖走来。
“你记好,蔚祖,除了我,你没有别人--你不许向别人说任何话!”她说。
蒋蔚祖看着她,没有声音,露出疯狂的,阴惨的笑。金素痕发慌,坐下,抓住他底手。
“怎样?你心里怎样?蔚祖,你心里--你认识我幺?”她问。
“认识你,认识你,认识你。”蒋蔚祖重复地,单调地说,野兽般地抓住了她底手。她叫,脱开来,恐怖地凝视着他底疯狂的阴惨的脸。
于是,蒋蔚祖就疯狂了,两天以后,金素痕带他回到苏州去。绝望的老人到上海去请了医生来,用了各样的方法,然而都没有效果。老人曾经要和媳妇拚命,但即刻便忍耐下去了,他很明白,儿子底生命,是维系在媳妇底身上的。于是金素痕就又带着丈夫回到南京来。她向老人发誓说,她要医好蒋蔚祖,然而,很显然的,在这个世界上,是再没有人能够医好蒋蔚祖的了。一个月以后,蒋蔚祖底身体康复了,但他底痴狂,被这个世界刺激着,带着一种矫情,是变得更可怕起来。于是,绝望的,痛苦的金素痕便进一步地委身于荒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