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第6/8页)

他出去看朋友,谈闲话,消磨时间。四点半钟,他带着惊慌的,温柔而顽强的心情走进了拥挤的,灯光明亮的咖啡厅。

王桂英因复仇的,炫耀的欲念而穿得非常的华丽。她穿着深红色的绸衣,戴着发网,并且打了口红。她四点钟便到咖啡店来了。她叫了很多的食物,坐在内厅的角落里,通过屏风凝视着来往的食客们。流浪的白俄在咖啡厅里拉琴,她听着琴声,严厉地凝视着屏风外面。衣裳旧污的、可怜的白俄挟着提琴走进来,卑贱地向她笑着,侧着身体鞠了一个躬。她冷酷地挥手,驱走了他。

“是他!”她想,埋下了憔悴的、颤栗的下颔,以发光的眼睛凝视着食物。

蒋少祖一时没有能够找到她,并且在找到以后不敢认识她--他从未见过她穿这种衣服,同时她底向着食物的紧张的脸是这样的和以前不同。他在屏风外面站住了。

王桂英抬起头来,向他奇异地笑了,而从她底明亮的眼睛,他认出了她是王桂英,那个热情的、单纯的王桂英,“可怕!她变了!”他想,机械地向里面走。

“坐下呀!”王桂英嘲弄地娇声说,并且欢乐地笑,显然的,她企图用诱惑报复他。

蒋少祖脱下上衣来挂好,在小沙发里坐下来,看着她。她在蛊惑地,嘲弄地笑着,好像她和蒋少祖是非常的亲切。“桂英,我向你辩解,为了我底忠实,我必须--”蒋少祖立刻迅速地说,移动着身体:“我知道你为什幺来,是的,我不忠实,没有良心,不义,使你冤屈,我知道南京那些人底情形--你应该不原谅我,我希望你对我更残酷,因为世界残酷。”他停住了。望着地面,“孩子呢?”他低声问。

王桂英笑得更轻蔑,更欢乐,在白桌布上搓着手,沉默地看着他。

“她怎幺这样?怎幺这样?可怕!”蒋少祖想。“我能忍受任何残酷,”他说,看着她。“毁坏我底家庭也可以,我是有力量承担的,因为你也承担了你底一份,”他以兴奋的声音说,“宣布我底罪恶也可以,我不怕社会--我自信有力量支持!”他说,看着黄绸屏风,浮上了冷笑。接着他沉默很久。“那幺,告诉我,一切怎样,孩子呢?”他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用温柔的低声说。

“死了--我杀死了她!”王桂英嘹亮地回答。

蒋少祖做出了强烈的,激动的表情。从王桂英底表现,他已经料到了要得到这一类的回答,但他仍然做出了强烈的表情,因为相信这是必需的。

“怎样,真的幺?”他难受地、诚恳地问,下颚颤栗着。“我不骗你,蒋少祖,我从来不骗你!杀死了!--我不能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杀死以后,我就来上海!”她底呼吸变得急迫了,她底声音有些颤抖,她笑着那种痛苦的、讽刺的微笑。

蒋少祖痛苦地看着她。但同时感到重担已经卸下了。他的额上的皮肤颤栗地向上游动着。

“桂英--怎幺--你居然--啊,是我!”他嘶哑地说,低下头来。“桂英,罪恶!怎样,究竟怎样--你请说详细!”

他说,在痛苦已经不确定的时候夸张他底痛苦。王桂英轻蔑地笑着盼顾。

“怎样?死啦!”她说,然后她迷惑地皱眉。

“那幺,你--?”

“我要活!”她突然瞪大眼睛,抛下手里的火柴棒,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来上海找你,要你告诉我怎样活,怎样?”蒋少祖痛苦地呼吸着,望着屏风外。

“你说你能担负残酷,我却不能,我身上沾满了血,我在畜牲中间杀死了我底女儿,我从畜牲中间逃出来,我又逃到畜牲底世界!我很高兴,因为又看见你,而你居然痛苦!最好你哭,但是我不哭,我看着,我杀死--”她底头突然地落在手心里。她底瘦削的肩膀颤栗了起来。

“桂英!”

“桂英,告诉我----”

王桂英抬头,咬牙,愤怒地看着他。

“告诉你什幺?我并不是来告诉你,并不是来要求你,更不是来和你--要钱!我只是来看看你,就是这样看看你!”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他。--“你舒服,出风头,有名誉,事业成功,与我何关!你痛苦,忏悔,你羞耻,与我何关!已经迟了!生命不再回转,死人不能复活,我不能再是无知的孩子,你也不能再是拯救中国的英雄!也许你是的--”她停住,因为呼吸过于急迫,“也许你是的。”她说,冷笑着,“但是我--走过去了!”

蒋少祖眼里有了泪水,他看着屏风。“是的,她明白--走过去了!但是我爱她,我爱她的。”他想。

他凄凉地说了他所想的。

“不可能!”王桂英坚决地回答。“你能离婚幺?”她问。

“这要看。也许--能够,不过我要说明--”“算了吧,蒋少祖,我不过试你一下,果然如此!迟了,你要说明什幺?你真看错人了,你想我是陈景惠幺?”“桂英,我忍受你底侮辱。”他低声说,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

“吓,你!你尽可以不坐在这里呀!”王桂英盼顾着,“虚伪的东西!那幺,蒋少祖,怎样?”她突然娇媚地说,笑着蛊惑的,讥讽的笑。

“她高兴怎样就怎样。不能沾惹她。”蒋少祖痛苦地想。但他低声说:“我爱你的,桂英。”

王桂英笑着看着他。他皱眉,想到他底生活。

“不过,当然,你不再能让我爱你。同时我也有责任。”他说,看着鞋尖。

王桂英意外地露出了温柔的悲凉的神情,好像忘记了一年来所发生的和她自己刚才所说的。这种神情继续了颇久,她底美丽的眼睑颤栗着。她眼里有泪水。

“不,不,我不要!不可能。”她想。她刚才企图用诱惑报复蒋少祖,现在她却要抵抗这个诱惑了。

“桂英,我明白你。我要尽可能地为你做一切。”蒋少祖忧伤地说。

王桂英揩去泪水,看着他。

“你要为我做什幺?”

“桂英,你告诉我。”

王桂英坦率地看着他。

“蒋少祖,你明白,一切都过去了,我说一切都过去,你应该高兴。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虽然我是对的!你记着,一个女子为你不幸--我很明白,无论怎样我也再不能挽回,你记着,她为你毁灭了一切,亲手杀死--再说一次吧,杀死了她底女儿,”她痛苦地呼吸着,“好,停住。话都说完了,将来再见吧。”她站起来,于是她痴呆地看着前面。蒋少祖站起来,脸发白,向前走了一步。

“桂英,再坐--再坐一分钟,我有话说。我万箭钻心,多痛苦啊!桂英,桂英,请你--!”他表现出极端的痛苦,又向前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