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第7/8页)
“请你把钱付一付。”王桂英冷淡地说,抓起皮包来迅速地走出屏风。
第二天晚上,蒋少祖向夏陆询问王桂英底住址,夏陆回答说他不知道。蒋少祖明白他不肯说,露出了威胁的,轻蔑的表情,走开去。
但夏陆不再像以前一样怕错,不再像以前一样悔恨、扰乱、痛苦。在这件事上他坚决地信仰他是对的--他总有一次要立在实在的基础上,击退感情底侵扰,而信仰自己是对的。因此这个信仰特别顽强。
王桂英早晨来访他。那时他刚起床,还没有洗脸,显得狼狈而糊涂。他从宿舍走出来时,同事们和他开玩笑,快乐地讥讽着他。他觉得这件事是严正的,他底心更是严正的,因此别人的笑闹使他发慌,发火。但走向王桂英,看见了她底苍白的,微笑的脸,他就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果然是有错的了。他羞怯地、喜悦地引王桂英走进了会客室。“不应该和她到别的地方去,只应该在会客室--这是对的吗?”他想,引她走进了会客室。
王桂英向他说了一切。
“是的,我早已想到,--我看出来;尤其昨天,我想到一定有什幺不幸。”他说,年轻的,有须的脸皱了起来,眼里有泪水:“你怎幺能支持!--但是我不愿意批评我底朋友。”他说,“谁都有错,我也有错--他底心灵太狭窄。”他加上说,他底眼睛说了他不曾说出的一切。
王桂英说她不能原谅蒋少祖。于是夏陆觉得一切都起了变化,一切都变得温柔、甜美、悲哀,而自己无错。于是他开始信仰自己是对的--他觉得他是第一次信仰自己是对的。
“我为什幺而生活,我明白;我有我底见解。我坚强,我要向一切人表明,不是轻蔑他们,而是让他们同意我,因为骄傲是不好的!”他想。
于是他问王桂英需要什幺,像一切男子在这种时候所问的;王桂英说住在一个旅馆里,一切还好。并且给他留了地址。
从这天起,夏陆有半个月没有来看蒋少祖。很快地他便决定和王桂英结合--王桂英答应了。
这天,夏陆决定了什幺,来蒋少祖家。蒋少祖正预备和陈景惠到杭州去暂住。陈景惠蹙着额在检查箱子,听见夏陆来,以为夏陆又带来了王桂英底信,走出内房。
看见夏陆忧郁地坐在椅子里翻报,而蒋少祖在安静地继续写字,她抱歉地笑了一笑,问了什幺,走回房去。半个月以内,蒋少祖以极大的努力压下了扰乱和痛苦,恢复了日常的生活。他底面色显得疲乏而平静,但目光冷酷。在这些时候,他底思想似乎已经有了变化。他时常发表无根据的、出人意料的思想,态度阴沉而暴烈。在他最近的一切思想里,他强调最激烈,最极端的东西,这些东西里有一些是他以前所反对的,另一些则是被他观望的。在一篇文章里,针对福建底事变,他表示必须组织强有力的裁判委员会,--在随后一篇短文里,他诅咒中国,歌咏超人底悲观,号召一切人都“从这个中国走过去”。
夏陆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抬眼睛。他继续写着字,露出威胁的,阴沉的表情。夏陆带着艰辛的态度坐下,随手抓起报纸来。
陈景惠又走出来,向夏陆友爱地笑着,说他们准备去杭州。
“啊,去杭州吗?”夏陆说,笑着。“什幺时候?”“后天。”蒋少祖回头,冷淡地说。“有什幺消息?”他问,因为说了第一句便必须说第二句。
“美国政府表示要用强硬的态度来解决失业工人和退伍军人的问题。”夏陆说,因为对蒋少祖底敌意,并且因为所说的句子太长,红了脸。
“这个!”蒋少祖说,干燥地望着朋友:“美国底事情,中国人是可以不必耽心的罢!”他冷淡地笑了一声,转身折上纸张。
“这个我不知道。”夏陆说,兴奋地笑着。
“还有消息幺?”
“没有。”
“你看到我底文章没有?”
“看到了--”夏陆说,皱着眉头盼顾,沉默了。在他们之间,仇恶的情绪燃烧了起来。
“我不同意你底看法。”夏陆矜持地说,皱着眉,好像看见了什幺可厌的东西。
“你当然不同意的。”
“为什幺呢?”
“别人渲染你。对于目前,对于他们底看法当然应该尊重,但绝不可一开始就被吓倒,相信他们是真理。我不相信他们是真理。”蒋少祖转动圈手椅,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露出眼白看着地面:“我近来很安静--从未如此安静过。”他说,压下手指。
“你当然安静!把一个女子弃在污泥里!--”夏陆想。“但是,我也并不相信你是真理。”他用细弱的声音说,避开了蒋少祖底搜索的眼光,他底脸部充血。
“怎样呢?”蒋少祖说,压制着愤怒。
“你说什幺超人,因为你想逃避一些事--你想想鲁迅先生。”
“又是你底鲁迅先生--他要没落的!你这样想,因为你太老实!”
“就是吧。但是你想想在我们中国底愚昧的、善良的,我说是这个--或者你再想想欧洲,我知道你对欧洲很有研究,现在是怎样发展了?”夏陆痛苦地、软弱地说,看着他。“你对欧洲怎样看?”
“要有风暴。”夏陆说,正直地看着蒋少祖,并且紧闭着嘴唇。
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风暴,你总喜欢好听的名词,老夏,这是他们骗年轻人的!”蒋少祖说,焦躁地看着夏陆,“欧洲倒是要有阴谋--风暴远着呢!你看吧,在欧洲,继续是克雷孟梭式的阴谋和麦克唐纳的阴谋!独裁者就要站出来!这是现实。说句笑话,我倒也许赞成拿破仑底方式的!历史底现实总是进步的,谁都无罪!但是中国底情形就复杂了!那些幻想和那些高调啊--当然,是进步的,不过有时候情形显得特别危急,比方福建--。这方面再不向高处起来,我们看吧!”他停住看了夏陆一眼。“而一个东西,你不能抽象地看。你总是抽象地看的,所谓风暴就是这个。”他加上说,抿着嘴。“那幺,你底联合政府不抽象幺?”夏陆问,同时他想:“是的,我们在谈这些,好像应该谈,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蒋少祖摇了摇手,站起来,露出阴冷的,厌恶的神情徘徊着。
“我们目前是要唤全国学生们起来。”他说。
“他们自己会起来,况且已经起来了。”
“但是需要领导。”
夏陆沉默,小孩般皱着眉,露出深沉的悲哀凝视着地面。“为什幺要说这些?他没有灵魂!--他能否看到最善良、最不幸的?而我们在这种关系里为什幺还说这个?是的,和他说,然后立刻就走。”夏陆向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