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5/13页)

车停住,有人涌上前,有人跃下车门,褴褛的、凌乱的冯家贵站着不动。蒋纯祖跃下车门,站住,跳脚,并且盼顾,眼里有野兽的光芒。接着,蒋秀菊牵起美丽的大衣飘下车门。里面有蒋淑珍底喊声。

他底孩子们!冯家贵突然大叫了一声,惊骇了所有的人,冲了过去。

他没有考虑到他应该怎样表达一切。见到“他底孩子们”,他是过度地激动。他底激动的、毁灭的、可怕的样子把蒋家底人们掷进了深渊。悲哀原是存在的,但他底样子激起了更大的悲哀,和巨大的恐怖。

这个样子是表示了古老的蒋家底毁灭--财产底毁灭!和等待在前进的路上的,巨大的苦难!

“素痕来了吗?”蒋淑珍底尖锐的声音问。

“你们不要扰他。”蒋淑华焦急地低声说。

“为什幺你弄成这个样子?没有别人吗?”蒋淑媛用愤怒的,战抖的声音问。

冯家贵点头,看着他底孩子们,大哭了。

很多人围拢来。

“冯家贵,你怎幺这个时候喝醉了!”蒋淑媛严厉地说,向前走去。

“听我说罢,听我说罢!”冯家贵叫,“去捉强盗,抢光了啊!”

老妈妈、姑妈、和蒋淑珍啼哭。

“冯家贵,打她!”上轿子时,听了冯家贵底报告,王定和愤怒地说。

冯家贵不做声。他把蒋淑玲底小女孩抱在手里大步走着路。抱着这个蒋家底后裔,他显得有力,恢复了他底悍厉与阴沉。

大门敞开,灯火辉煌,喇叭狂鸡,呈显出金素痕所创造的不朽的画面。妇女们向里面奔跑,开始大哭。大厅肃静,灵位后面有姨姨底哭声。苍白的、严厉的、戴孝的金素痕走出灵位,冷静地凝视着蒋家底哭泣的人们。孝子装束的蒋蔚祖寂静地伏在灵前。

他们,蒋家底人们,不约而同地不看金素痕,哭着向内奔跑,以悲哀底激流,把他们底哭泣的合唱加到姨姨底独唱里去。金素痕在灵位旁边站着不动,蒋蔚祖死寂地伏在灵前。--

剩下了尊严的男子们。

冯家贵进门时便交卸了小孩,此刻他垂着手,看着金素痕。

“她敢不跪!”他愤怒地低声说,看着男子们,好像问:“现在动手打吗?”

王定和下颚颤栗。

“冯家贵,你去招呼事情。”他严厉地低声说。

冯家贵机械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盼顾,然后凝视老主人底大相片。于是,在这个野生的老人身上,到来了安静。他底悍厉和愤怒消失。他露出了安命的,老年的姿势。他走向灵位,看相片,剪去烛花。他底眼睛里颤动着凄凉的眼泪。

“老太爷,我要跟你来了。”他低声说,走了出去。

※ ※ ※

在蒋家底妇女们哭泣着的全部时间里,金素痕站着不动,手搭在供桌上,而蒋蔚祖跪在灵旁。由于蒋蔚祖这样地跪着,由于这里是她所生活、并经营了两年的苏州,金素痕对蒋家底人们是有着理直气壮的、优越的仇恨。这种仇恨是这样的强烈,以致她站着如化石。

但突然这种仇恨心理奇妙地改变了。她不自主地,想起了什幺似地,抱歉地笑着,走向王定和。她在他旁边坐下来,支着腮,并且翘起左腿。

“我没有想到你们来的这幺迟!”她说,兴高采烈地笑着。“这幺迟,把担子放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早上就来了,我没有接到电报,我是来看爹爹的。可怜,丢下了我们!”她说,笑着,一面揩眼泪。

“是的。”王定和在齿缝里说,看了她一眼,好像问:“还有话说吗?”

金素痕转向傅蒲生。

“什幺都光了!冯家贵卖古董!从前我们笑人家,如今我们被人笑,真是料不到啊!”她笑着揩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幺要走向男子们。她自己不理解这个动机,她走向她底仇敌们,悲哀、谴责、微笑、流泪,那样温柔,觉得他们原是她底朋友。

这是在人们中间常常发生的。她是那样的兴奋、生动、感到刺心的、锐利的快慰。

“啊,蒲生,看着这些小孩子,你晓得是多难受啊!”

傅蒲生在他底严肃里简单地笑了笑,觉得是她底话,而不是她底话底意义,要求他如此。

“多幺难受啊,是不是?”她向王定和说。

“你想,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将来怎幺办呢?”金素痕说。“我是来看爹爹的。我没有料到,简直我昏了,爹爹死的时候说,蔚祖,素痕,你们要好好地--”于是她哽住,低头揩眼泪。

“他说了什幺没有?”傅蒲生动情地问。

王定和使眼色,于是傅蒲生变得冷淡、正经、并且露出悲哀。金素痕盼顾、沉默了。从侧面走过来的汪卓伦替她解了围。

她喊住汪卓伦,显然故意地,拖他到角落里。

“是的,啊,是的!”在她底言语底急流里,汪卓伦皱着眉点头。“是的,原是如此。”

“我要去看阿顺。我忘了他--他还没有吃东西!”“应该吃点东西。”汪卓伦忧愁地说。“小孩子不能饿。”他加上说。

他皱着眉看着她走开,然后整理在刚才搬桌子的时候揉皱了的中山服。

于是,并没有互相约定,蒋家底人们做了一种适宜的分散,然后,在深夜里,聚到男子们底卧房里来。妇女们,在聚齐之先,是在纸钱和孝衣底工场里的--在花园里搭了凉棚,点着汽灯。她们坐在雇用的女工们中间,带着严肃的、悲痛的、不可侵犯的神情沉默地工作着。蒋淑珍底哭肿了的眼睛已经不能看清楚针线,但她坚持要做。当她因疲乏而眩晕颤抖时,大半是故意,她用针刺破了手指。

她企图不让别人觉察,但流血使她不自主地做出那种恐怖的表现--蒋淑珍,是像一切这种和平的、胆小的中国妇女一样,怕流血的。沈丽英觉察了,由于悲哀的热烈的激情,做了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她从桌子边拖开。她们跌踬着隐进枯索的花木。蒋淑珍,瞥了她底后花园,小孩般哭着哼着。“千万要替活着的着想!”沈丽英热烈地低声说,她底脸,由于感情底夸张,在微光下变成灰白。显然的,当人们脱离灰白的日常生活,走进这些严重的节目时,他们是乐于夸张悲苦的:这种夸张,是带来了感情的陶醉。

蒋淑珍明白她底意思--这个意思很模糊,但蒋淑珍明白:她不能死。她摇头。于是那种严肃,那种关于死的思想,来到她底脸上。

“跟我来。”她用阴郁的、平静的声音说。

她们走进男子们底卧房。姊妹们都已经在这里。姨姨可怜地倒在椅子里,大家向姨姨问话。这种审问是残酷的。姨姨骇怕、疲弱、回答问题,投出乞怜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