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7/13页)
他刚才就是从白被单上逃到椅子上去的。他要让王定和看见他坐在中央。
王定和皱了眉,站着不动,因为无处下脚。
蒋蔚祖裹紧皮袍,蜷在椅子上,严厉地看着他。“啊,蔚祖!”王定和说,有了怜惜的微笑。
“进来!关门!”蒋蔚祖细声说。
王定和踢开被单,走向床铺,坐下来。蒋蔚祖严厉地看着他。
在蜡烛底光明中,蒋蔚祖底长着短而硬的胡须的、苍白的脸是异常动人。少年时代的秀丽和温柔是突然地消失,这个脸孔是变得严厉、狂热、颓废而冷酷。他,坐在这个洞穴中央的蒋蔚祖,是脱离了他底少年的热情和优柔,而成为侮弄人间的诗人和王者--这不是王定和凭人生战场上的经验所能了解的。
蒋蔚祖转向他,带着他底全部威力。
“蔚祖,蔚祖,伤心啊!”王定和,这个战士,以凄凉的声音唤。
“我们直捷了当地说吧。你有什幺话说呢?”
“你底病,好些了吗?心里觉得怎样?为什幺弄成这样,点这幺多蜡烛?”
“因为人间太黑暗。”蒋蔚祖严肃地说。
“是的,人间黑暗。你在想些什幺呢?”
蒋蔚祖轻蔑地笑了笑,在他底王座上做了手势。“我不跟你说。你不懂!”他说,转过脸去。
但即刻他又转过身来,带着狂热。
“假若你死了,你觉得如何?假若你死了,别人跑来哭,把东西抢光--假托孝顺之名,孔孟之道,而你还爱这些人吗,要是你又活转来的话?他们是你底儿女吗?”他跳下座位,赤脚走上波涛,“你们夫妇间有爱情吗?你们兄弟间有信义吗?你们父子间有慈爱吗?”他带着那种抨击的,夸张的态度说,“奸淫就是爱情呀!抢劫就是孝顺呀!”
“蔚祖,你真的这样说还是假的?我很伤心!”王定和,带着难看的笑,正直地说。
“只要一个人还有一颗心!啊,如此如此!”
“蔚祖,妈妈说你必得跟素痕离婚!”王定和严厉地说。蒋蔚祖思索了一下。
“什幺把戏?你想骗我吗?我,蒋蔚祖,从来没有结婚,所以也不离婚!”他细声说,走回座位。“你们要分得几文钱吗?”他侮慢地问。
“爹爹临死时说的话,你不记得?”王定和扬起眉毛,愤怒地笑着,说,“又,在南京他说,蔚祖得离婚。”“他说什幺?胡说!”蒋蔚祖咆哮。
“唉!如果你还有知觉,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爱你啊!”蒋蔚祖严厉了。
“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
“记住你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门外,金素痕底嘲弄的声音说。“开门,蔚祖!”她权威地命令。“谁?”蒋蔚祖严厉地问。
于是他跳到波涛上,开了门,又跳回来,坐上他底王座,像王定和来时一样。金素痕猛力推开门。
“怎幺不睡觉?停下又叫天叫地的!怎幺你又弄成这样子!哪个叫你点这幺多的蜡烛!”她高声说,走进来,踢开了白衣服和白被单。
“混蛋!”蒋蔚祖咆哮。“你抢东西抢完了吗?”
王定和,满意这句疯人的话,站起来,冷笑着向外走。
“定和姐夫,请您稍待。”金素痕,以唱歌的腔调说。
王定和冷静地站下来,站在白色的堆积物中,看着金素痕。
“你们说的,我全听到!你们做的,我全知道,姐夫,死人停在厅里,天快亮了,现在是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时候!你们说我拿了东西,我说你们拿了;我们要弄清楚,对得起死人。请你告诉太太小姐们,趁老人没有入殓,我们分家!”王定和沉默很久。
“就说这个吗?”他细声问,笑着。
“分家,混蛋,我不许分家!”蒋蔚祖,从他底王座里跳起来,咆哮着。
“蔚祖!”金素痕厉声说。
“都滚出去!哦,多漂亮的强盗呀!”
蒋秀菊和蒋淑珍出现在门口。蒋淑珍阴郁地,麻木地凝视着。蒋秀菊,看见哥哥如此痛苦,哭起来,跑进房。显然的,她有这种激动:以为她底爱情和悲伤会压倒金素痕。“我底可怜的哥哥啊!”这个纯洁的爱情之竞争者,停在桌边,举手蒙脸,抽搐着,说。
“吓,可怜!”蒋蔚祖说,轻蔑地看着她。
“哥哥,哥哥,只有你底心,我底心,我们底心--”金素痕讽刺地笑着。
“哎呀,你底心,他底心,你们底心,哎呀!”她尖声怪气地摹仿着滑稽地扭动着腰肢,感到陶醉的欢乐,走出房。
在门边,蒋淑珍以她底阴郁的,充满死灭的思想的眼睛注视着她。
后院有叫声。仆人报告冯家贵和一个男仆打架。
老头子醉了,但依然从床上爬起;这是由于多年来的强有力的习惯,他不觉得他底深夜出巡已经毫无意义;他挂念蒋家底安宁。他披着衣服,蹒跚着,走进吹着冷风的花园。
在梦里他梦见主人。现在,他穿过假山石。这里没有灯光,黑暗的,寒冷的,主人底花园令他悲伤。像多年来每次一样,他提着标着红字的灯笼走过假山石。仔细地察看着。
这种辛苦的夜间工作是这个老独身者底快乐之一,因为在深夜里他可以更亲切地观看蒋家和感到蒋家,感到美丽的生命是呼吸在他底保护下。家里有更夫,蒋捷三多年前便免除了他底这件工作,但他惯于失眠,不愿放弃这个快乐。
这个夜里,脆弱而忧伤,他觉得他底这个快乐是没有多久了。他远离了孝衣和纸钱底工场,提着灯笼走进最幽僻的处所,而在茅亭边的石桥上停下,回望光亮处。他听见微弱的、安静的、神秘的声音,好像花园在呼吸。于是,他吹熄灯笼,站在黑暗中。
他听见那种安宁;一种神秘,一种梦境。在这个家宅里,现在是有着两个诗人和王者,一个是蒋蔚祖,一个便是他,冯家贵。他底记忆,他底爱情,他底傻瓜的忠贞使他得到了这个位置。当蒋蔚祖坐在他底烛光中时,他,冯家贵,吹熄了灯笼站在水流干枯的石桥上,寒冷的,薄明的花园是他底王座。
他束紧棉袄,蹲下来,面向着光明的方向。他在笑,脸上的枯索的皱纹叠了起来;那种明白的,真率的,傻瓜的笑。“我晓得我底弱点和你们底强处,我早就晓得!我也曾警戒过自己!但是我就是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顶好!”这种笑容说。
“一生辛苦,那样有钱,到头来也如我冯家贵一般啊!”冯家贵想,带着那种明暗的、真率的、傻瓜的笑:“叶子落了,水干了,人散了,又冷,我来把花园扫干净吧!清明时光,我来上上坟吧。老太爷,我们别的都不想吧。--启明星星亮着呢!--”这个王者,在他底安宁的梦境里,对自己说。他看见有人影越过假山石。他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