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第7/9页)
对于蒋少祖底声名,她现在是敢于肯定了,她是渴望着那个辉煌的位置。于是在这种努力里,她底教养、知识、意志、和热情都得到了正当的归宿。
蒋少祖是乐于这个,也对这个苦恼的。陈景惠所造成的温柔的世界--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使他快乐,但在这种温柔里,却又有着某种不安定的东西。好像他们底家庭是因新的生命而照耀着光明,却又从深深的基础里动荡着。好像这个光明的家庭是被从不知什幺地方来的寒风膨胀着,吹扑着。
蒋少祖还没有意识地去思索这些,因为他是非常的忙,并且对家庭生活底一切总是不觉地逃避。他用习惯的恼怒、嘲讽、尊敬、怀疑和自慰来对付这些。当陈景惠向他妒嫉地袭击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这个在外面的世界里是明确地进攻着的人,在自己家里却总是逃避着。
陈景惠活动到他底社会圈子里去了,在这个活动里,陈景惠显露了非常的现实手腕。她原是信仰蒋少祖底才能和成功的,而在和蒋少祖底周围的接触里,这种信仰便在可惊的热情底支配下变成了那种女性的迷信了。在这些活动里,她意识到她是天才底代表人,用非常的现实手腕替她底丈夫开辟着道路;虽然在回到了被不知从什幺地方来的寒风吹袭着的家里去时,夫妻间底感情并不和谐。
虚荣和野心,是像大风一样,吹走了陈景惠心里的一切怯弱和怀疑。但蒋少祖是不愿承认她底权利的,既使所有的人都赞美她,他也不愿承认。在他觉得有保留的必要的时候,他就对她露出古怪的、尊敬的态度。这种态度最初很稀少,但愈来愈繁密。朋友们都觉得,蒋少祖是太不能明白他底太太在事业上的价值了;但蒋少祖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明白她在家庭里的价值,即给他造成了这样一个不安的、苦恼的世界。
陈景惠底价值是被公认了,于是,不管蒋少祖底心意怎样,她和他一同,以矜持的、冷静的态度出现在公共集会里了。
在这几个月里,上海底活动是非常的多。航空救国、卫生救国、跳舞救国,--有几千种名目。这些救国的东西,是和北方的恶劣的政局相应,出现在上海,而作为上海这个世界在壮烈的史诗里所唱出的诗篇的。蒋少祖对这一切是愤怒而苦恼,他觉得他是处在渺茫中,但同时他更积极地活动着,因为活动增强自信。
五月初,蒋少祖对他底年轻的群众做了一次关于法西斯政治的演讲。这次演讲是两家和蒋少祖们有关系的报馆和一个职业协会发起的,地点依然在那次欢送访问团的银行大厦。
这是蒋少祖第一次作这种公开的大演讲。这件事证明了他底成功。
蒋少祖,在确定了这件事后,首先便想到是否可以让陈景惠到场。无疑的,她自己是一定要去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刚从什幺地方回来,没有换衣服,并且显然坐下来便没有移动,在那里兴奋地等待着。她用疑问的、不满的眼光注意着蒋少祖。蒋少祖向她看了一眼,走进内房。
好久没有动静。陈景惠依然坐着。保持着她底艳丽的、繁复的衣妆。随后她坚决地走进内房。
“我疲倦了!”她柔和地说,笑了笑,坐在摇篮边。“从前你说:我倦得很!现在你却说:我疲倦了!”蒋少祖想,看了她一眼。
“小寄在睡觉,奶妈出去了,还在睡觉。”
“你,买了什幺东西吗?”蒋少祖,露出不自然的、掩藏的目光,瞥着房内。
“我何需买东西!自然有人送来。”
说了这个,陈景惠就环顾,她底打着口红的嘴边显出了轻蔑的纹路。
蒋少祖看着她,同时抓紧了椅背。
“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了王桂英。”忽然她说,声调变得倔强,眼里射出了恼怒的光辉。
蒋少祖严厉了,猛力地推开了椅子。
陈景惠轻蔑地笑了笑。
“不管你怎样,你不愿意你底妻子提起这件事,是不对的!”陈景惠站起来,高声说,“你是一个专制的魔王,一直到今天,还忽略别人底生命!”
“住嘴!”
“我不是喜欢闹事的!我信仰你,但是你侮辱我,你底妻子!”她走上前来。“你所有的我没有,我底一切则完全交给了你!我没有犯错,我没有!是我替你在社会上掩藏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虽然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情--”她沉默了,她皱眉,变得粗戾,难看。高涨的热情使她底脸重新发红。蒋少祖怀疑地、激怒地向着她。
“刚才,我不过跟你说我看见了这个人,像你说看见了什幺人一样。假若你也能把这件事情认为是过去了的创伤--我今天是太不小心了。我是太不小心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走回椅子,蒙住了脸。“你,明天有一个讲演吗?”于是她抚慰地问。
“你,心里觉得怎样?”蒋少祖皱着眉,问。
“不要关心我。”她说,凄凉地笑了。“问你自己的事。什幺是重要的?”她说,以那种温柔和精致,注意着自己底呼吸、动作、声音。她耸动肩膀,胸部颤抖着。
“啊,多幺可贵的感情!怎样?究竟经过了什幺事?”蒋少祖想。
“少祖,记住创伤。”陈景惠动情地说,看了摇篮一眼。在她底脸上,代替刚才的难看的粗戾,出现了丰富的、迷人的表情。
蒋少祖看着她,那种近于忏悔和爱情的,但又不确定的东西,在他心里颤抖了起来。
“明天的演讲,你去,啊!”他说。
“我,要去的。”她回答,看着他。她底眼光说,“为了你,我要去的。”
蒋少祖,好像明了自己应该回答什幺,上前拥抱了她。但当她底激动的身体--这个女子现在是多幺容易激动!在她底丰富的情热里,她是到处都发现她底生命底美丽的意义--在他底胸前颤抖着时,他便突然感到了锋利的苦恼。
他没有理会他底苦恼,爱抚着她。脱开她后,他在房里徘徊了起来。
“我底事业需要你。”他温柔地说,即刻痛苦地走出房,蒙着脸站在壁前。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什幺时候开始的?”他想。
因为人们不愿过那种灰白的生活,又不能脱离它,人们便想从这种生活里创造出他们所想像的东西来。各种热情是在这里面撞击着,造成了人们所不能,所不愿理解的痛苦。为了企图得到某种难以说明的东西,人们就利用过去的创伤来激发热情,而掩藏现实和利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