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第8/9页)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但不是很好幺?但不是也有好的东西幺?所以,她是有价值的,在我底事业里。”那个可怕的痛苦缓和以后,蒋少祖想。
房里有婴儿底哭声。蒋少祖走了进去。陈景惠抱着婴儿,那种姿势,好像要把婴儿献给谁。陈景惠低语着,笑着,带着戏剧的风韵。
“你看小寄,多可怜的,小寄,”她说,扬起眉毛来。脸上有短促的迷惑,她盼顾,似乎她体会到了某种空虚。“啊,他是多幺像你,在你高兴的时候,啊,也像我!”她加上说,企图填补这个空虚。
但她静默了,以严肃的,疑问的眼光看着小孩。这个沉默填补了空虚。
蒋少祖站在旁边,露出了尊敬的、愁闷的表情,看着她。
蒋少祖和陈景惠走进会场时,脸上有类似的表情,他们脸上都有着严峻的、沉思的表情。陈景惠精心地考虑了,她底衣妆怎样才能在这种场合显得朴素而庄严。她是激动地思索过,怎样的一种风姿,才能表达出她所认识了的一切:智识、教养、地位、社会关系。在这种激动的考虑以后,走进会场时,她就变得冷静。她是有些恐惧,但在廊道里走了几步以后,意识到自己仍然把握着生活里的最好的部分,她便冷静而严峻了。这种外貌是显得大于她底年龄,但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奇怪地长久地停滞,又奇怪地飞速成长的。这种外貌,是使她变得很像那些在公共场所常常出现的、谋取妇女解放的妇女们了。
“是的,我一切都没有弄错!大家要注意到青色的衣服和我底表情。临时我才觉得完全应该像这样--在我心里,是有着权力!”走过喧骚的会场时,陈景惠想。她是偶然地用“权力”这个字表明了她心里的东西,但在这种表明里,她底生命是明朗了。她决未获有权力底男性的观念,但她是确实地领有了权力底女性的感情。
“不要看别人,就是熟人也不要看,这里是和别处不同的。”她想,严峻地向着讲坛,感到她底英勇而镇定的蒋少祖是走在她底身边,感到无数的目光,对它们感到敌意,走过会场。
“并不是我要求他们,而是他们要求我。”她想,回答着在她心里激动着的,为一个处在不和谐的高位上的女性所有的企图谄媚全世界的,又与全世界敌视着的感情。回答这些目光,她露出从容、严肃,和冷淡。没有人知道,在她心里,是燃烧着关于她自身的赤裸裸的思想。正是在这种场合,因为防御底需要,她底思想才变得如此的明确、赤裸。“我决没有错!他们为什幺不鼓掌呢?”她想,皱着眉走到讲坛前面。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后以烦恼的、搜寻的目光,环视着场内。
蒋少祖没有看她,走到讲坛边去和两位朋友低声谈话。陈景惠走过去,向朋友轻轻地点头,笑了一下,然后又露出烦恼的表情。
“为什幺这些人这样地走来走去?”她说。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好像说:“我明白你。”走进左边的房间,又走出来。
在蒋少祖忧愁地安静地走上讲坛时,场内起了掌声,陈景惠向着场内,烦恼地看见了在左侧坐着的几个漂亮的年轻女子。
“太阳,是从那边照进来。”她向朋友说,指着窗户,然后庄严地坐下来。
“这些人懂得什幺?还不是出风头!多幺糟啊!”她想。“多幺糟啊!少祖怎样想。但是他是蠢得很,一定不懂得这个!难道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幺?我要向他说明,--是的。”她烦恼地坐着。现在她是在心里明白了她在这个世界里的任务了,她在这里,虽然是荣誉者,却更是憎恶者和防卫者,她烦恼地冷静地坐着。
蒋少祖向台下微笑着,然后又变得忧愁。他是在忧愁和他如此地联系着的这些人们不理解他。在他底微笑里,他是原谅了他们。他盼顾了场内,注意到了射在场侧的,明亮的阳光,和阳光里的某种魅人的艳丽的颜色。他突然感到他底心灵又有了一个冒险的经历。于是他短促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脸上有了苍白的、柔弱的、女性的神情。
“这一切对我只是一种抽象!谁能懂得?所以,对于他们,我也只是一种抽象!啊,这个世界!”他想。
于是,在那种使上海一切演说家羡慕的、可贵的安静和细致里,蒋少祖开始了演讲。他脸上有苍白的、嘲讽的微笑,好像他是在嘲讽着面前的这个“抽象”的世界。他的这一切使场内安静了,给场内投进了一种愉快的空气。好像是蒋少祖和这一切人之间,虽然相互强烈的存在,却因为是抽象的存在,所以永远互相取予,互相调和。蒋少祖底这种哲学是成功的。他感到了锋锐的快乐,正如企图相互抽象存在而不能的夫妇关系给了他以锋锐的苦恼一样。
蒋少祖鼓动了必需的热情。--阳光在艳丽的颜色上安静地辉耀着。
他叙述了法西斯政治底历史基础和希特勒个人底性格、历史。在他描述着国会纵火的时候,由于他底活泼的讽刺,场内不绝地有掌声。
他停下来,微笑着,等待掌声过去。
“我们所检讨的是法西斯政治,它是资本主义底总危机,和德国的国民性与历史传统造成的。”他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希特勒对捷克,对波兰,对北非和东南欧的领土要求,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付,是绝不能在资本主义底一切政治外交里获得解决的。这就是欧洲底秘密。如此,人类底痛苦将没有终止。”他用富于表情的低声说,看着场内。“如此看来,中国底事情也不是从它本身能够解决的。以帝国主义对帝国主义,以民族主义对民族主义--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要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们就要看得更远,人类底渺茫的远方!”他以手指前面。“同时,力量就在我们心里。民族解放,是社会的解放!”他有力地说。
蒋少祖在鼓掌声中忧愁地、安静地走下了讲坛,好像无论他向这个世界表白了什幺和取得了什幺,他自己心里总另有着一个奇异的世界似的,群众站起来,涌出门,场内充满了纷扰。他在讲台边略略站了一站,皱着眉凝视着这种纷扰。“啊,吃不消,吃不消!”他向朋友迅速地走来,笑着说。
陈景惠用一个爱抚的微笑迎着他。和走进会场时完全相反,现在,当场内纷扰起来的时候,她感到她是获得了解放,有了享受外面的春天的阳光的一切可能,--较之目前的这个使她紧张的世界,她是宁愿需要自然的、恬适的东西的。每次的鼓掌(这些掌声都是她所希望的)都使她漠然地不安,现在,这一切是过去了,于是她用那种朴素的微笑欢迎了蒋少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