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第5/9页)

“有什幺希奇!马上什幺东西都光了!”她低声抗议,看了那件发着光彩的红衣裳一眼,走出房。

“尽讲些令人痛心的话!--”沈丽英说,突然哽咽了起来。

陈景惠接过小孩去。

“多幺快:一刹那就是十年了,少祖!”沈丽英说。听见床上自己底小孩在哭,跑过去喂奶。蒋少祖疲乏地、严肃地看着她。陆牧生喘息着走进房来。

“啊,你们来了!--船票又涨了!又涨了!战事吃紧--快!快!今天夜里十二点钟上船!”他大声说,走过去把每个箱子都闭起来,他底脸在打抖。

“你走幺?”蒋少祖问。

“我不走,政府底命令。”陆牧生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那幺--汉口再见!”蒋少祖懒洋洋地笑着说。沈丽英和姑妈跑到门边。

“汉口见--各人平安,少祖!”沈丽英说,又要哭。“忘记告诉你,纯祖不肯走!你一定要想法子,少祖!”她说。

陆明栋找到了他底最好的朋友--每个少年都有一个,并且只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向他辞别;然后和这个朋友同去走马路,走北极阁和玄武湖,向南京辞别。陆明栋心里充满了感激,沿路向这个朋友低而热切地说着话;这个朋友也和他一样。他们很好吃,半天内吃了很多东西;他们说要吃光南京所有的他们最爱好的东西--但这范围也是很小的,没有越出莲蓬、豆沙馒头、冰棒等等的可怜的东西底界限。回到城内时,他们吃得发胀了,踌躇而忧郁;但陆明栋,不知道什幺是限度,再次地要求那种激情。他把自己弄得忧郁而痛苦,不明白一切,他认为这个晚上是值得纪念的,他以后要永不忘却。他到处,在内心和外部找寻值得纪念的东西,因而弄得一团糟。

回来时,已经晚上八点钟。他非常悲伤--主要地因为他是这样混乱--慢慢地行走着。快到家时,他看见他所熟悉的那个卖豆腐的人家正在搬家,门前停着板车,很多女人围着大声说话。

“他们也要走了!从此我见不到他们了!”陆明栋想,站下来。明白了这里有值得纪念的东西。

板车堆满了东西,前面拴着一匹瘦小的马。板车移动了,于是周围爆发了告别的叫喊。

“来日见,邻居!”

“来日见!”躺在板车上的男子以深沉的大声回答,忧郁地笑着。

有一扇门打开了,露出灯光,奔出一个肥胖的女子来。“你们走啦!这幺快就走啦!”这个肥胖的女子冲到板车前,叫。

“我们下乡--各位邻居,来日见!”车上的抱着小孩的女子大声地叫,声音非常尖锐。大家站在街边叫喊,板车驰到街口,还在叫喊。板车在灯光明亮的地方转弯了,消失了。

陆明栋感到这一切是非常的,他因自己没有权利叫一声而苦恼。他确实记得,并且乐于记得,在他所经历的一切苦恼中,没有一件是和这种苦恼相同的。

“他们这些人多幺相爱啊!”他想,沮丧地走进门。

全家都在焦急地等待他。行李和箱笼堆在台阶上,邻居们笑着站在小的院落中,各处有灯光。姑妈已经跑过了一切地方,告辞了她底南京。沈丽英已经藏好了钱--她要把丈夫留在南京,独自负担这个家庭向异乡流徙。陆积玉抱着奶儿,冷静地站在箱笼旁。

陆牧生走进来,兴奋着,说汽车已到了。在他后面跟着挑夫们。

陆积玉不放心挑夫,伸出空闲的右手提起一口箱子往外面走。陆明栋注意到她没有回头。陆明栋因犹豫--他想上楼去看看--而被斥责,提起了一件什幺,张望着向外面走去。

陆积玉抱着小孩,站在汽车旁,冷静地指挥着挑夫安放行李。沈丽英会把一切弄乱,姑妈则更心慌,但陆积玉却专心而冷静,把一切弄得非常好。沈丽英站下来,叹息着,怕妨碍女儿,感激地看着女儿。

他们上汽车时,邻居们叫喊起来:祝一路平安。“谢谢各位!”姑妈伸手,说,掏出手帕来准备流泪,但未流泪。

邻居们叫喊时,陆明栋感到窘迫。汽车驰动,陆明栋偷偷地叹息了。他把这个叫喊和刚才听见的叫喊比较,觉得不同,虽然说不出怎样不同。他未被这些叫喊感动。但感到窘迫,因为这些人熟悉他底一切,他也熟悉他们。他想着刚才的那只板车在灯光明亮的十字街口转弯的情景。汽车驰出小街,转弯向下关驰去。

陆明栋觉得他和旧的一切是永远分离了,这个汽车奔驰,他是去寻求新的城市,新的江流,和新的幸福。和尖锐地感觉着这些同时,那个转过十字路口的板车在他底面前闪耀着。

轮船还泊在江心。他们在码头上停下来。码头附近是像清晨的菜市一般拥挤。沈丽英焦躁、忧愁,催丈夫打听消息。陆牧生走开以后,沈丽英穿过街道去买东西,走回来时,在人行道边上,她看了迎着她来的一位妇人一眼,因为这位妇人正在看她。她继续走了两步,怀疑起来,回过头去,这位妇人也在回头看她。这位妇人是金素痕。

沈丽英站下来,流着汗,内心有欢喜和仇恨相混合的激动。在她右边,人们拥挤地通过着,在她左边,是码头底斜坡、灯光、和黑暗的江流。在她底激动里,她明白了身边的一切意义,觉得自己正直。

金素痕烫着发,穿着短袖的蓝绸袍,憔悴而苍白,眼睛陷凹。看着这个十年如一日的沈丽英时,她眼里有兴奋的表情。这兴奋在她底憔悴的脸上是特别地显着。但即刻这兴奋就消失了。她走近了两步,疲乏地笑着。

沈丽英特别地注意到了她底疲乏,因为自己是这样的兴奋,因为自己和患难的蒋家一起生活了十年,像一天,最后,因为右边是南京,左边是江流--她一瞬间尖锐地感觉到这个,--她即将离去,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是丽英?”金素痕问。

“素痕!是的,你--”沈丽英兴奋地说。

“你们逃难幺?”金素痕忧愁地问,有了恍惚的表情,好像在想什幺。

“我们到汉口去!”沈丽英大声说,企图表明她并未忘记蒋家底仇恨。

“我也到汉口去--”金素痕犹豫着,忧愁地、恍惚地微笑着。金素痕不感觉到周围的一切。

“阿顺呢?”沈丽英,企图表白仇恨,怜悯地、轻蔑地问。

金素痕沉默,脸打抖;但即刻又恍惚地、忧愁地笑着。“阿顺,他死了!”她低声说。她沉默,以那种坦白的眼光看着沈丽英,以致于沈丽英即刻便忘记了仇恨,悲悯了起来;她不能确知她为什幺悲悯起来--是为那死去的、不幸的孩子还是为失去了孩子的金素痕,或者是为蒋家,为她们这些活着的人和那些死去的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