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第7/9页)

“谢谢,这一次是彻底的!这一次是成功了!”他想。蒋纯祖,在动乱中成长,早熟,有着毁灭的、孤独的、悲凉的思想。渴望从这孤独、悲凉和毁灭底极底里得到荣誉和无所不容的爱情。他憎恶他所处的苦闷的现实生活;这种苦闷和憎恶,在最近半年是那样尖锐,使他濒于绝望--一个人底初期的绝望。南京底生活窒息青年们,蒋纯祖找不到思想和生活底出路,并且骄傲;六月初,他想到逃走。随后想到自杀。他在这种思想里沉缅了一个月;这种思想给他以激动和骄傲,所以他没有实行。学期完结时,他迷恋了一个女同学,但他怯弱而骄傲,没有表达。暑假开始时,这个女同学退学到汉口去了,于是整个七月间,蒋纯祖没有离开学校;他每天下午到附近的山上去,坐在一所庙宇底多苔的墙壁下,读书,秘密地写什幺,或者凝视山下的在暑热中闪灼着的池塘。蒋淑华底死,深深地刺激了他,他在内心猛烈地做着工作,毁坏了一切。他的结论是:在人间,只有死才是真实的。但他无需去找死,因为他终于要死。

因此他做什幺都可以,做什幺都不必惧怕--不必惧怕良心和道德。但当他为自己底欲望开始做什幺,以及做了什幺时,他总有漠然的恐惧;不知恐惧什幺,但觉得自己是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后来明白,毁坏得如此彻底,于他是有益的。但现在他在恐怖和苦闷中生活,没有援助和依恃。“假若我自杀了,那幺我是骄傲的,但是假若因为我不配做一个人而死了,那怎幺办呢?我要找一个纯洁的时间去死!”他在日记里写。但他终于没有找到一个纯洁的时间。

上海战争爆发,蒋纯祖读到了几本关于这个民族战争的哲学的、政治的着作,狂热起来了。每个人都曾经在年轻的时候读到过这样的着作,--他们以后再不会读到了。于是,从这几本着作,世界是改变了,世界是热烈的,焕发着光明;蒋纯祖觉得,现在他被拯救了,有了纯洁的时间。南京在战争中激动的时候,蒋纯祖是在狂喜的光明中,怀着大的虔敬注视着一切。他决意和一个同学一路去上海。

于是蒋纯祖迅速地脱开了过去的阴暗和苦闷。到姐姐家来,但不愿明白姐姐,不愿听清楚姐姐底任何话,恐怕再遇到那个阴暗和苦闷。觉得他家里的一切人都代表着这个阴暗和苦闷。

他冷静、戒备、最后一次地来姐姐家--他认为是最后一次。

蒋秀菊忧郁地坐在房中。蒋纯祖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大姐呢?”不看蒋秀菊,他问。

“她在对面--姐姐,弟弟来了!”蒋秀菊站起来,高声喊。

“你是一定要去?”蒋秀菊,带着那种严肃与耽忧相混合的表情,问。

蒋纯祖看着她,不答。他决意努力忍受这个最后的阴暗。他听到背后有疾速的脚步声。他戒备地笑着转身。蒋淑珍,准备了那种悲切的、严重的感情,怕扰乱这感情,进门便站下,沉默地看着这个弟弟。

“我们决定后天走了!--”蒋淑珍说,呼吸急促,“你呢?”

“我只要一点点钱。”蒋纯祖冷静地说,走到桌边,怀疑地看着她。

蒋淑珍有愤怒的、焦急的表情。蒋少祖抱着小孩进房。蒋纯祖冷静地看了他,看了小孩。蒋纯祖怕阴暗,他底目光变得掩藏。

“你来了。”蒋少祖说。

“怎幺阿静在这里?”蒋纯祖看了小孩,问,避免谈到本题。

“你不晓得幺?他爹爹要到江阴去了,要去打仗--”蒋淑珍说,于是说了一切。“不过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有命令--”蒋淑珍说,看着弟弟,使他明白。--“啊,你看阿静多乖,多可怜!没有哭一声!”她动情地说,求救于爱情,希望这种最善的感情能够打动弟弟。

蒋纯祖眼睛发光,没有听她,并且戒备着哥哥,他拍手,抱过小孩来,吻了小孩。

“你是要到上海去幺?”蒋少祖问。

“是的。”

沉默了。

“你过来,我跟你谈谈。”蒋少祖说,点了烟,走出房。

蒋纯祖放开小孩,跟着哥哥。他知道姐姐在流泪,但假装没有看见。他皱着眉,脸上有假的笑容。

“看你说些什幺?”他愤怒地想,同时想到了街上的光明和激动--他即刻就要去了!--跟着哥哥走进房。傅钟芬跑进房。

“小舅!”她兴奋地喊。

“你出去一下。”蒋纯祖严肃地说。

“是的,你出去一下--你坐。”蒋少祖说。

蒋纯祖坐下来,向着窗外。

“你要去上海幺?你去做什幺?”蒋少祖问。

蒋纯祖坚决地看着他:他底目光回答了他去做什幺。“你上海有熟人幺?”

“有。没有,也没有关系。”

“你知道上海有危险幺?假若有危险,你怎幺办?”“那时再看吧。”

又沉默了。蒋少祖沉思地看着弟弟,心里有愤怒。他相信弟弟是没有理智的。蒋纯祖则冷静地看着哥哥,等待一个机会发泄自己底轻蔑与愤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底行动对自己有什幺意义。蒋纯祖感到不满,他底被伤害了的自尊心在燃烧着。

“你这半年做些什幺?那边为什幺开除你?”蒋少祖以家长底态度问。

“他们要开除我,因为我不守他们底纪律!”蒋纯祖回答,极端轻蔑地说“他们底纪律”这几个字。

“你还有一年半就毕业了吧?到汉口继续读书不行幺?你应该继续读书。”

“我猜到你要这样说,果然不错!”蒋纯祖兴奋地想。“一个人,假若死了,还读什幺书呢?”他以尖锐的声音回答,战栗着,不知道自己说什幺,但感到说了极有意义的话。

他以为哥哥受惊动。但哥哥开了灯,冷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听见幺?”他想。

“你明白你自己幺?”蒋少祖问,轻轻地皱着眉。“我明白我自己。”蒋纯祖回答。“我并且明白一切人!”他兴奋而轻蔑地加上说,不能抑制自己,说了这个,他感到他果然明白一切人,他们底悲哀和快乐,并且爱一切人。但他所爱的一切人里面现在没有了哥哥。他望着这个不可彻透的,冷淡的哥哥。

“浅薄的东西!现在全是这样浅薄!”蒋少祖想。“我有几句话要说,此外一切随便你。”他说,点烟。“要仔细考虑你底行动,因为别人不能替你负责;”他做手势阻拦弟弟,“别人可以引诱你,说得好听一点,领导你,但不能替你负责,一个人要有一个信仰,不能浅薄浮嚣地乱来!”他露出了严厉的、威胁的表情,“你有信仰幺?你信仰什幺?”他愤怒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