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第8/9页)

“我信仰人民。”蒋纯祖被哥哥刺激着。骄傲地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地回答。满意这个字:人民。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你从哪里学到这个信仰?”

“我从生活,从这些人底生活。”蒋纯祖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地回答。满意这个字:生活。“你看一些什幺书?”

“没有看什幺书!”蒋纯祖坚决地回答。

“你走上了一条道路,别人领你去做牺牲。”蒋少祖说,并不真的以为“人民”和“生活”是无辜牺牲底标志,同时觉得弟弟的是被领去做牺牲的--他信仰他底这个感觉,因为觉得自己明白弟弟。他表面上安静、冷淡,心里却因了对弟弟的敌意而痛苦着。“你应该首先懂得,然后再信仰。你知道,我们都是吃这个亏的,现在轮到了你。”他微笑着,说。“你吃过怎样的亏?”蒋纯祖怀疑起来,问。

有一种兴奋出现在蒋少祖底半闭的眼睛里,微笑留在他底脸上。

“人民是一个抽象的字眼,生活,又不是年轻人所能明白的。”他说,弹着烟。“你要知道,假借人民底名义,各种势力在斗争,每一种势力都要吸收青年。当然,现在是除了汉奸以外每一种势力都支持战争,但这个世界你明白幺?也许不能支持一年!那时候就全国分裂了,各种人都乘机取利。各种人都要抓取你们青年,各种人都说人民!--我讨厌那批恶棍的阴谋!”他说。

蒋纯祖沉默着。在长久的沉默中,突然地、无故地对哥哥亲切了起来。

“是的,我有一个时候想死,想死,想自杀。--啊,那样!”蒋纯祖热情地向哥哥说,同时感到说不清楚。他想了一想那种阴暗的苦闷--想到他常常坐在它下面的那座庙宇底潮湿的墙壁和山下的那个闪光的池塘。“我没有出路!我不愿受欺凌!假若他们开除我的话,那我是对的,我高兴!为什幺不!而--”他说,在热情里战栗着,笑出声音来。蒋少祖看着他,然后重新变得严肃而活泼。

“你去上海吗?”他问。

蒋纯祖感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困窘着,觉得自己有错。“你去上海?”

“我去--我要去。”

蒋淑珍站在门口听了很久,蒋纯祖没有觉察。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蒋淑珍走了进来。

“弟弟啊!你不可怜我们吗?”蒋淑珍红着脸,大声问。

蒋纯祖站起来,看着姐姐。特别因为感到了那个冰冷的东西,觉得自己有错的缘故,蒋纯祖可怜姐姐。蒋淑珍,明白这个机会,抓住了弟弟底手,用力地握紧。“我们生死存亡--你不关心吗?”她用含泪的声音大声说。

“是的,我关心你们!”蒋纯祖想,流泪了。

“我要去上海!”蒋纯祖坚决地、动情地说:“我并不是不关心你们,但是我自己只有这样,你们无论如何不能知道,我也说不明白!--”他说。

蒋纯祖看着姐姐底含泪的眼睛。蒋淑珍怜悯而忧愁,相信着自己,不相信弟弟会违背自己,因此没有懂得弟弟底话。

“让他去吧。”蒋少祖愁闷地笑着,说,他站在旁边。“唯独你一个人--唯独你一个人向上海去!”蒋淑珍说,哀愁地笑着,不明白自己说了什幺,但觉得那个悲哀的东西是迫切了。

“让他去--不过战事一危急,你就来汉口!”“是的,我准备这样。”蒋纯祖说,嘴唇焦渴地颤抖着。

因为蒋少祖也这样说,蒋淑珍就失去了主张,她想到了蒋纯祖底内心。她看着蒋少祖,好像问:“我不错吗?”她十年前失去一个弟弟,接着又失去了一个,现在是第三个了。她想到了弟弟底要求和快乐,她底眼光问:“我底希望是错的吗?”

“大姐,我去,啊!”蒋纯祖诚恳地说,看着她。蒋淑珍哭了。

“你们都对!都对!都去!我们不能希望你们一点点,我不能担保我会不会--”

“大姐!”蒋少祖喊。

“我要随着爹爹妈妈去--在异乡就不能生活--”她坐下来,蒙住脸啼哭。

蒋纯祖凄凉地叹息,感到了那个苦闷的、暗澹的东西。“你需要多少钱?”蒋少祖问。蒋淑珍放开手,看着他们。她忍住哭泣,站起来,揉着胸脯,然后从衣袋里掏出纸包来。

“这个给你--”她说,哽咽着,打开了纸包;她底眼泪滴在灿烂的金饰上。她取一个大的指环递给了蒋纯祖。“你要懂得,从此以后,各人--”她说,一面打开了皮夹。“我不要这个!”蒋纯祖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但同时伸手接过指环来。指环潮湿而温热,蒋纯祖脸红,好像被别人捉住了的犯错的女孩。他看指环,看姐姐,又看指环。“我不要--这个!”他以颤栗的、求饶的声音说。梦想的青年,在金钱上,经历着这种可怕的痛苦。他想拒绝,但又想留下;他底脸发白了。

但傅钟芬进房时,他迅速地藏起了指环。蒋淑珍在检查皮夹,他坐下来,抱住了头:这个暗澹的世界是试验了他,破坏了他底高傲的、庞大的热情。

蒋少祖和蒋淑珍走了出去。他觉得他们是去商量他的情况。扎着小的绿结子的傅钟芬不安地在床边坐下,蒋秀菊走了进来。

蒋纯祖阴沉地抱着头,不看她们。

“弟弟,非走不可吗?”

蒋纯祖不答,蒋秀菊温和地微笑着。

“弟弟,要走吗?”她弯腰,问。

“要走。”蒋纯祖冷淡地回答。

“他当然要走!他丝毫不挂念我们!”傅钟芬愤恨地大声说。

“你知道什幺!”蒋纯祖愤怒地说,站起来,走出房。“要走吗?”傅蒲生走在门口,忧愁地小声问。好像谈论秘密。

蒋纯祖点头,看着院落对面的邻家的灯火。蒋淑珍从后面跑出来,站下,严肃地看着他。

“是不是一定要去?”她慢慢地,冷静地问。她闭上了眼睛。她底衰枯的脸悲哀而静穆。

“要去。”蒋纯祖回答,明白,并同情这种悲哀和静穆,看着邻家底灯火。

蒋淑珍脸部微微地牵动,看着弟弟。蒋淑珍贪婪地看着弟弟。但蒋纯祖没有看她。傅蒲生愁闷地笑着站在旁边。“弟弟,大姐喊你!”蒋秀菊,以为姐姐在喊弟弟,不满弟弟底这种态度,愤怒地说。

蒋纯祖回头接住了蒋淑珍递给他的钞票,冷淡地看着蒋秀菊。

“弟弟你要记住这个大姐!”蒋秀菊,在那种道德底激动下,严厉地说。

蒋纯祖无表情,看着她。

“你要记住,这个大姐爱你--不是容易的!”蒋秀菊皱着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