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8/10页)

蒋纯祖走到街上便流泪。

蒋纯祖,在痛苦的,柔弱的心情里,再无傲慢,希望傅钟芬能够饶恕他。进入演剧队的最初的几天,蒋纯祖小心地,忧郁地沉默着;一方面因为那种年轻人底蛮性和害臊,畏惧着一切,一方面因为傲慢;傲慢逐渐地抬起头来。他确信他已经进了新的世界;他觉得他自己是不新的,混乱的,这使他苦恼。在敬畏中,他发觉他底道学的思想是不正当的;在这些思想违背他底本意而微弱地苍白地出来的时候,他感到强烈的羞耻。他曾经理直气壮地信任着这些思想,赋予它们以严正的光明,但现在觉得,这些思想,是由于卑劣的念头;他想到,为什幺别人没有这样的思想。他进到这生活里来了;这个生活给他带来了新的欢欣,并燃烧了他底强烈的想像。他并不是一个能适应这种生活的;相反的,他需要它;现在他得到了。强烈的,青春的生命以更高的热度和更大的规模开始活动,蒋纯祖从消沉和忧郁里醒来,清晰地感觉到是这个新的生活拯救了他。

一个月以后,以音乐底才能获得了大家底注意,蒋纯祖在队里变得活泼起来,遗忘了那些灰白的造作的感情和思想了。

但在最初几天,他确然是很痛苦的。他是孤独的,因而是造作的;他底内心是矛盾着的。他又去了合唱队一次,他是强烈地想念着黄杏清。对黄杏清的感情在他底孤独中支持了他;想到黄杏清,他心里有矜藉的,温柔的,悲伤的情感。这个新的,活泼的环境使黄杏清在蒋纯祖心里变得更崇高,更纯洁,更温柔。

在激荡中,年轻的人们创创造了他们底宁静的女神,心里充满诗意。在强烈的一切中存在着的这种凄凉的,悒郁的恋情显得特别的优美;蒋纯祖自己感觉到这个。在不自觉中,或者也由于道学的思想,蒋纯祖把自己底这种恋情和中国底那些陈旧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联结了起来。他心里有凄凉和诗意;他不觉得那些古老的故事,那些张生们和那些莺莺们对于他是不妥的。人们很难想像,在激荡着的武汉,会存在着这些虚构的张生们和莺莺们。蒋纯祖底心里首先是有着俄国小说里面的那些“露西亚的少女们”,这是一篇极美丽的诗;但较实际一点的却是中国底悲凉的恋歌,那些张生们和莺莺们。活泼的青春被压抑,蒋纯祖底恋歌就更顽强,更悲凉了。

蒋纯祖厌恶那个张生,怜悯那个莺莺;但更多的是不曾实在地想到他们;蒋纯祖只是想到古代的中国底顽强的悲凉的恋情,从它滋润心灵。从各个方面来的各样的东西都在他底心里调和了起来,帮助他抵抗那些痛苦的实际的矛盾。

一切是朦胧的,强烈的,痛苦和甜蜜的诗意并存,好像梦境。去合唱队的那个晚上,傅钟芬恰巧没有来;散场的时候,蒋纯祖相信自己是去找哥哥,和黄杏清同路向前走。是温暖的,四月的夜,刮着大风,蒋纯祖羞惭而慌乱,开始落后,想到他应该退回。黄杏清在一家店铺前停了下来,付钱买针线;蒋纯祖在大风中走向她;她向他点头,问他到哪里去。

蒋纯祖告诉她说他去看哥哥。

黄杏清简单地笑了笑,然后低头选择针。她底短发披散了下来,拂着她底洁白的脸颊,并被风吹开。她底眼睛里有欢欣的微笑,好像这些针使她幸福;并好像温暖的大风使她幸福。她底眉头是柔弱的,向柜台倾斜;那种无声的,柔软的动作,使蒋纯祖在甜蜜中陶醉。在店铺底楼上,大风吹着窗帘,发出柔软的,激烈的拍击声。

蒋纯祖问她为什幺要买针;他不觉得这句话是愚笨的。黄杏清说,她底衣服破了,而针又被别人拿走了;显然她不觉得蒋纯祖底问话是愚笨的。她把腋下挟着的乐谱和书放在柜台上,问店家要青色的线。蒋纯祖没有力量走开,于是伸手取那本书。他好久便注意着她所读的书;他看到那本书是《国家与革命》。他看了她一眼,打开书来。他深深地被她感动了;她,黄杏清,读《国家与革命》,这是不平凡的。他迅速地看了两行,被书本感动。黄杏清活泼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种愉快的力量,向他欢欣地微笑。

“这本书,是你底吗?”蒋纯祖问,幸福得脸红。“我的。--不,另外的,大一点的!”她向店家说。她笑着看着蒋纯祖;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底洁白的小脸上来。

“我应该走了!”蒋纯祖想。但他不能够动。

“怎幺弄的呀!时间不早了!”黄杏清向店家愉快地发怒说;她底洁白的,柔嫩的小手,搁在柜台上。

蒋纯祖,赞美她底话,笑着看着她;蒋纯祖底眼光说:“是的,时间不早了,但他们不能懂得这个!而我愿意时间还早;我明白你也愿意!”黄杏清看着他底眼睛。忽然,黄杏清底明亮的眼睛异样地闪烁了一下;她转过头去。蒋纯祖脸红了。

黄杏清有了凝神的,瞑想的表情;她凝视远方。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底不动的庄严的小脸上来。她显然忘记了目前的一切。她突然地惊醒,咬着下唇,匆促地笑了一笑,露出一种觉醒的力量来,接过了伙计递给她的纸包。

她沉静地严肃地站在街边,站在大风里,她底眼睛在黑暗中闪灼。

“我要向里面的巷子走了。”蒋纯祖笑着说。

“好,再见!”黄杏清以清脆的声音说,向前走去。幸福的蒋纯祖穿街走去,在巷口站住,看着她底身影;大风中街道上没有行人,而各处的灯火清晰地,愉快地在浓厚的黑暗中发亮。蒋纯祖迅速地追着她走去。黄杏清走到学校的街口,回头凝望,但未看见走在黑暗的街心的蒋纯祖。黄杏清没有想到有看见蒋纯祖的可能,所以毫未注意街心;她凝望远处的那家店铺,显然的,在温暖的大风中的刚才的短促的时间留下了温柔的,不平常的记忆。黄杏清在痴想中站了一下,然后走进小街。

她底这个凝视对于蒋纯祖是大的意外。蒋纯祖确信她已经看见了他,甜蜜而慌乱。蒋纯祖跟着走进小街;但黄杏清已经进门,传出了关门的声音。

“她会知道的,她会开门的,她爱我!”蒋纯祖想,站在门外。

紧靠后堵的楼房底右边,窗户亮了。蒋纯祖站在校门对面的空场上,屏息地注视着。窗户打开了,黄杏清倚在窗上,凝望着远方。

温暖的大风在沉静的深夜中吹着,黄杏清不动地倚在楼窗上。黄杏清在楼窗上可以看见灯火灿烂的汉口,并可以看见在江中悄悄地行驶着的渡轮;在楼下的校园中,茂盛的花木在大风里摇摆;杂乱的,低矮的花丛起伏着疾速而柔软的波浪。风里充满了夜间的花底浓厚的,沉重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