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9/10页)

蒋纯祖在空场上站着,注视着黄杏清。这个爱情是这样的深刻;处在异常的精神兴奋里面的蒋纯祖,脸上有苍白的,严肃的光辉;唇上有细弱的笑纹。蒋纯祖是在燃烧着,这种火焰愈猛烈就愈严肃。在最初,蒋纯祖有绮丽的感情;想到所爱的人在想着他,却不知道和他距离得这幺近,心里有甜蜜。他确信黄杏清在想着他,他初次尝到这样浓烈的甜蜜。他初次尝到,便认为这是他底每日的粮食了,接着他更猛烈地燃烧;好像是因为深夜中的大风的缘故,这火焰深藏到内部去,有一种严肃的,清醒的,可以叫做意志的力量在他心里发生。甜蜜更深刻,青春的诗意的梦更明确,蒋纯祖突然安静了。

他想到在屠格涅夫底小说里,那个男主人公站在那个叫做利莎的女主人公底花园里,凝望着她底美丽的窗户的情景。他还想到别的;但这些想像都很微弱;在那个清新的,甜美的力量下,他觉得他要永远承担落到他底肩上来的一切,并要做一切。他底肉体安详,他底灵魂深远;他什幺也没有想,他从未如此清醒而深邃地意识过他底生命。他感到最近一个月来支配着他的那些感情和思想,是虚伪的。因为它们变成遥远的,不相干的了。

他从未想到他是否能够得到黄杏清;他甚至未想到他是否需要得到黄杏清。他本能地觉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现在他更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主要的是因为较之黄杏清,他更爱自己底美丽的梦境和高贵的、激越的感情--虽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个。站在大风里,他实现了一切;他更尊敬,更爱自己。这种情绪联络着诗意的想像:在浓厚的黑暗中照出来的明亮的愉快的灯火,寂寞的、黑暗的街道,黄杏清底忧伤的,深刻的内心。她底对别人的欢欣的努力,她底值得珍重的秘密,她底勤苦的操守和革命的思想,以及她房里的洁净的陈设--于是黄杏清对他显得更遥远了。这就是说,他,蒋纯祖,在武汉,只有在这一个时间里尊敬,并喜悦自己,将要在这个时代飞得更遥远。

他将永远纪念她,黄杏清。他现在就意识到,后来更明白,假如他曾经对一个女子怀抱过最纯洁,最高贵的情操的话,那这个女子就是黄杏清。

“她在想着什幺?在夜里不能睡去,她底怜爱而温柔的思想,她原谅一切,多幺高贵的女子啊!”蒋纯祖想。“她也许痛苦,也许凄凉,那是因为这个时代,而大风吹开她底头发,她看着什幺?”他想:“我将去了!我将到她这样地望着的地方去,而永不回来!那幺,祝福你啊!我也不愿扰乱。不愿惊动你,我去了,祝福你,而你在每个深夜望着远方,在夏天底甜蜜的夜,在冬天底寒冷的夜,又在寂寞的,凄凉的秋夜我祝福你,而且祝福我们底这个时代啊!--人类在光明中生存!”

大风继续吹着。在黑暗的天空中好像有蓬松的,温暖的云疾速地飞过屋顶。蒋纯祖退了一步,看见被茂盛的树枝遮着的另一扇窗户里有灯火。灯火在浓黑中更明亮。黄杏清动手关窗,大风吹开窗叶。黄杏清,好像很懒,又站了一下,然后重新关窗户。

随即她房里的灯火熄灭了。蒋纯祖凄凉、甜蜜,有眼泪。“我永不忘记,亲爱的人!”他低声说。

轮渡已经停航,蒋纯祖就在码头上站了下来。他靠着栏杆,--风继续吹着,天空里飞过的蓬松的云可以看到;这种云是只在春季才有的--城市完全入睡了。蒋纯祖什幺也不能想,但觉得自己悲伤而幸福。一切是这样的严肃,表现力量;这样的美丽,表现爱情。这样的动荡的时代,这样的悲伤和幸福。对江的大钟敲了一点,蒋纯祖兴奋地听着渐趋微弱的,宽宏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永不消失。沉寂的江里有激怒的浪涛,远处灯火灿烂的江轮进口,传来嘹亮的汽笛声。蒋纯祖突然发出有力的、柔软的、急迫的、无声的哭泣。蒋纯祖在江边徘徊,直到黎明。

蒋纯祖不再到姐姐家去。他遇到傅钟芬两次,和很多人在一起,傅钟芬对他很冷淡。蒋纯祖注意到,在复杂的友情关系中,傅钟芬有了新的严肃;这种变异给蒋纯祖留下了悲苦的,然而兴奋的,特殊的印象。蒋纯祖后来知道,傅钟芬在这个时候已经卷入了新的恋爱。但傅钟芬难于遗忘最初的接吻,难于遗忘她底不寻常的蒋纯祖,在蒋纯祖随演剧队离开武汉前给他写了一封感伤的长信。信里尽量地,天真而扰乱地描写了她底感情。她说她害怕任何东西;任何朋友底变异都使她伤心。她说她以后再不会得到,再不会得到--因为她底心已经破碎。

蒋纯祖深深地被感动。在剧队临出发的时候,蒋纯祖到姐姐家里去辞行,交给了傅钟芬一封长信,说:他感激她,永不忘记她,将来他们要再见。蒋纯祖,是在悲苦的雄心里面说了这些话的。蒋淑珍和他谈了很久,主要的是谈傅钟芬底恋爱和离家的企图:傅钟芬预备加入另一个剧队,从而离家。蒋淑珍痛苦,衰弱,变得噜嗦,重复地,愤怒地说明傅钟芬不能够离家,并长篇大论地用很多例子攻击演剧队。蒋淑珍觉得自己是高贵的--蒋纯祖从未看过她这样地讥刺一切。蒋家底女儿底骄傲的,贵族的性格在她底身上显露了出来,她是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新的时代使她陷入了微贱。贫穷侮辱了她。她说,她是蒋捷三底女儿,在从前是那样的富有!她未流泪,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低着头。

“而现在要我来求人,你底少祖哥哥那样大模大样地过活!你们这些年轻人有什幺可喜的?有什幺喜的?几百万生灵涂炭的灾难,有什幺可喜的?”蒋淑珍说,支着头,唇边有激烈的笑纹:“那些人算得什幺?他们混水摸鱼!”她说。“而我们蒋家从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收回右手,以左手支头,望着墙角。显然她竭力企图压制自己而不能。

“钟芬!”她喊。

傅钟芬走了进来,苍白的脸上有愤怒的表情;看见了激怒着的母亲,愤怒隐藏,她露出惶惑。傅钟芬比一切人都明白母亲底执拗,虽然很少遇到这种执拗。

“钟芬,你爸爸说,我们下个月就要上四川,你不许--去唱戏!”灰白的蒋淑珍严肃地说。

“我不过这样说,根本就没有决定,妈妈!”微弱下来的傅钟芬说。

“那就是--”

“但是--但是我有自由--”傅钟芬低声说,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蒋淑珍愤怒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自由!”傅钟芬大声地说,特别因为蒋纯祖在旁边,坚持起来。“爸爸说过--而我自己,有生活的自由,不然我就跑掉,哼!”她说,看了母亲一眼,沉默着。突然她伤心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