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10/11页)
中国底文化,必须是从中国发生出来的--蒋少祖想--这个民族生存了五千年,不是偶然的;它生存了五千年,因为它能够产生张端芳这样的女子,能够产生花木兰和秦良玉,并因为它能够产生他,蒋少祖这样的男子,能够产生孔子,老子,吕不韦和王安石。这个民族底气魄是雄浑的。那幺,为什幺要崇奉西欧底文化,西欧底知识阶级?“显然这就是问题了!显然这里是,”蒋少祖说,用手指击桌面,“中国底一切底问题根本,为什幺大家都忽视这个问题?为什幺?”
他点燃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抱着头,他觉得头脑里面突然空虚,他露出愁苦的表情;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他不能知道究竟什幺东西有些滑稽,他做了一个歪脸,并笑了一下:在严肃和苦闷中人们常常如此。周围是深沉的寂静;外面的大风吹得更猛烈:这种大风含着一种新生的、温暖的力量,它常常预示夏季底暴雷雨。
蒋少祖觉得自己在逐渐地沉下去:在他周围有什幺东西变得深沉起来。他心里有苦闷,接着他感到恐惧。他感觉到了他十年来所做的斗争:在这十年内,他相信自己是为了新的中国和新的文化而斗争;他很明白,只是因为这个,他才有现在的成功。他觉得他是在孤独中飞得太高了,以致于忘记了自己底出发点。他觉得他不应该跟青年们隔离;这样地隔离下去,他,蒋少祖,会走上官僚底道路。他恐惧地想,他,蒋少祖,不应该如此隔离新的东西。
“复古?是的,我难道是--复古?”他说;他眼里有明亮的光辉;他站了起来。
对于蒋少祖,这是可怖的思想;正如离婚对于中国底旧式的妇女们是可怖的思想一样。向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蒋少祖便看到了辛亥革命以来的无数的知识分子们,他们被后代的青年无情地指摘:这些青年们,在他们底可怜的坟墓上,抛掷了难堪的羞辱。而他,蒋少祖,曾经是这样青年们里面的杰出的一个。
他现在看见了他们;眼睛冷冷地发光的、含着痛苦的冷笑的他们。他看见他们在嘲笑他;他看见目前的这些青年们以人间最毒辣的方式攻击他,以他底流血和死亡为快乐。蒋少祖痛苦而兴奋,全身发冷,在房间里疾速地徘徊。他好像野兽准备战斗。他心里有了一种渴望:他渴望自己更痛苦。他想他是出卖了自己了;他想他是背叛了五四运动底、新文化底传统了;他想他底生活是破灭了;他想封建余孽和官僚们是张开手臂来,等待拥抱他了。但他并不更痛苦;想着这夸张的思想,他心里有了锋利的,甜畅的快感。“要是能有宗教多幺好!要是能有全能的上帝是多幺好!”他疾速地徘徊,在狂乱的感情中思想。“是的,我们这样看别人,别人当然这样看我们;现在来不及补救了,死去的人们来复仇--!而我,将成为厉鬼,向目前这些恶劣的青年做更凶残的复仇!向那些盗窃中国的人们做更凶残的复仇!所以,我是出卖了自己了,我底一生是破坏了!我就破坏得更彻底呀,厉鬼笑封侯!”
蒋少祖,像一切人们碰到最严重、最绝望的问题的时候一样,不再去思索这个问题,而夸张自己底痛苦,以狂乱的感情来答覆这个问题--答覆这个世界。他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最猛烈、最恶毒的火焰。似乎是,为了更猛烈、更恶毒,他愿望自己更破灭。他有了锋利的快感:这种复仇的情感,是能够用肉体底紧缩和颤栗来表现的。
他最后倒在靠椅上。他闭上眼睛,并举手蒙住脸,在夸张中他希望做一个宗教的动作。大风缓缓地吹过屋顶。他底肉体在快感中继续有战栗。
“是他们被浪漫的幻想和自私的权力迷惑而脱离了我,不是我脱离了他们,这些青年!”他想。他夸张痛苦,呻吟着,“他们看不见真理:至少,我并不比毛泽东能给得更少,但他们被各种花样迷惑,比方今天那个混蛋的记者,他公然地轻视我!我怜恤他们,而他们责我以复古和反动,怎样的世界啊!”
“是的,我怎幺能够没有想到,”他站了起来,“真理是:不是新与旧的问题,而是对与错的问题!”他想。他笑了起来。他心里重新获得光明了,“怎幺我刚才那样愚笨!是的,是对与错的问题,不是新与旧的问题,--我愿意大声说一千次,一万次!这怎幺能是那种意味上的复古!这是五四运动底更高的发扬,这是学术思想中国化!出于中国,用于中国,发展中国,批判地接受遗产!现在的那批投机的混蛋,早把中国自己底遗产忘记了,他们根本不明白,在屈原里面有着但丁,在孔子里面有着文艺复兴,在吕不韦和王安石里面有着一切斯大林,而在《红楼梦》和中国底一切民间文学里有着托尔斯泰--虽然我同样爱慕但丁和托尔斯泰,也许是更爱慕,但究竟这是中国底现实和遗产呀!从这里,不是也能发扬一个新的浪漫主义幺?比方说,我爱哥德,但我是智识分子,这只是个人底心灵的倾慕,你不能叫中国底人民也去爱哥德呀!绝不会的!中国人民必须有自己底道路!爱好或尊敬孔子,--他们为什幺连月亮都是外国好,给孔子涂上那样的鬼脸?--爱好孔子,因为他是中国底旷古的政治家和人道主义者,可以激发民族底自信心和自尊心,并不是说就要接受礼教!这就是批判地接受文化遗产这一命题底现实意义!为了做大皇帝,汉武帝以来的各国王朝歪曲了孔子,那幺,所谓新的人们怎幺也歪曲孔子?也许是,歪曲虽不同,想做皇帝则一也。--他们不懂得历史,不明白中国,不爱这个民族,因此不能真的创造新文化,从而,他们搬进花花绿绿的洋货来,接受着莫斯科底指令,认为是创造新文化!”他想,笑了一声,走到桌前坐下。
“多幺艰辛的思想过程啊,其实真理是极明白的!”他愉快地想。这些思想,也果真是极明白的。
深夜里蒋少祖醒了。大风继续缓缓地、饱满地吹着,蒋少祖觉得幸福。他再不能入睡。他打开灯;陈景惠在甜畅的睡意中睁开眼睛,不明白地望着他,随即又闭上。他下床,陈景惠没有觉察。他走到小床前面,凝望睡熟了的,在梦中嚼嘴的小孩。他吻小孩底发汗的前额,关了灯,愉快地听着风声,走了出来。
他走到书房里检视文稿和藏书。他已经有七本着作,第八本,关于日本底政治的,即将印出来。那些藏书使他快乐:他长久地抚摩着那些古旧的宣纸和那些发亮的道林纸。他看了一本日文书带的一些奇怪的插图,随后他翻阅《史记》;他想到,能在这些书里耽溺一生,是幸福的。他有一部分书留在上海了,但从父亲那里得来的那些名贵的古书和字画,他都全部地带了出来。他想到,在儿时,他是怎样地在深夜里和哥哥一起高声念《诗经》。那在当时是非常痛苦的事。到了经历了这幺多的忧患,对人生获得了真正的理想的现在,却成了幸福的,无上的回忆了。他想到,人生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过去的痛苦会放射出慰藉的光华来,成为幸福的回忆:没有人不继承着过去的。在残酷的战火中,在这个刮着大风的春季底深夜里,蒋少祖怀念苏州,觉得自己更尊敬,更爱他底亡父。到了现在,老人底耿直的一生在这个叛逆过的儿子底心里光辉地显露了出来。书本底气息使他想起了苏州底花园,深夜里的宁静的香气:在那些苦读的深夜里,推开窗户,香气便流进房来,和香炉里的檀香底气息混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