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10/13页)
他要获得她。他相信是最后的了。后台寂静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台上爆发了雄壮的歌声,歌声没有完结,场里发出了兴奋的喧嚣。最先跑到后台来的是张正华:他是游击队员,他拿着一把大刀。他在奔跑的时候做了一个鬼脸:显然他异常快乐。
“怎幺你一个人在这里?你看了吗?”他大声问,迅速地在桌上抓了纸头擦脸,同时脱衣裳。
“我觉得你近来很颓唐,对吗?你是很消沉吗?”张正华在兴奋里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是的,我在这里!”他大声叫,回答台上的喊声。他在感动中走近来和蒋纯祖握手,他脸上有诚恳的、难受的表情。在兴奋中人们表达得自然而亲切。“我是你底朋友,我知道,你看我,我们年轻,不要为恋爱烦恼!”他底表情说。蒋纯祖一点都不懂得他底情形,不解他为什幺如此,惊异地看着他。张正华披着上衣向台上跑去,蒋纯祖唇边有了苦笑。这时后台已经充满了人:观众和演员差不多全拥到后台上来了。但蒋纯祖对周围没有感觉,他是麻木的。高韵从更衣室里跑了出来,坐下,把镜子拉到面前,轻轻地,愉快地拍了一下手。她并不即刻就卸装,她向镜子快乐地笑了一笑,然后抬头,生动地和那位有名的诗人说话。在说话中间她不停地照镜子。她显然没有看到蒋纯祖,或假装没有看到。
蒋纯祖注意到,那位诗人扶着手杖,异常洒脱地盼顾着,不停地说话,向一切人说话。他是这个花环里面的最出色的花朵。蒋纯祖看到一位女演员含着眼泪冲了出去;蒋纯祖冷淡地想,她是和导演吵了架。蒋纯祖看到那位剧作家走到诗人身边来了:谈话和谐变得更生动。但蒋纯祖是麻木的,不感觉到这一切。这时有人推他,向他要椅子,他顺从地站了起来,有些羞愧,走到壁前去。王桂英和另外的几个人一路走了进来,王桂英向他点头,他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场面更热烈,更生动,蒋纯祖更阴冷,更麻木。
“我们底小高演得多幺好呀!”王桂英大声说。走向那些艺术家。
高韵抬头,绚烂地笑了。她严肃地向镜子看了一下,又笑了。然后她噘嘴。
“希望批评!--我第三幕差不多忘了一大段!”高韵说。“没有,没有,很好!”诗人说。
那位剧作家向诗人痛快地笑了一笑,抬起手来弹烟灰。“这是我们底收获!这是我们戏剧界底新人,希望你--指教这幺一下子!”他摆头,说。然后他向高韵微笑。“喂,喂,请把凡士林拿来!”高韵说,站了起来,于是就不再坐下去了。她因拿不到凡士林而娇柔地跳跃起来,并且发出呻唤。大家向她发笑。
“我要写一个戏,热情的,像暴风雨一般的,让高小姐做主角!”诗人大声说。
“这个意思好极了!我们丢掉上海,却得到这幺大的收获了,你觉得如何?”剧作家向王桂英说,她在和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低声谈话。”我今天晚上的感想真多,首先是钱的问题,其次是观众的问题!”剧作家笑着向诗人说。
接着剧作家大声笑了起来。但蒋纯祖觉得这笑声是丑恶的、虚伪的。蒋纯祖首先是妒嫉,其次是惊醒了大的仇恨。他觉得这种仇恨是由于民族底猛烈的命运和人民底痛苦的牺牲;他在此刻突然地想到了,并感到了在旷野中流徙着,在火焰中搏击着的无数的人们。他确信自己不是虚伪的,他想到了朱谷良和石华贵,他好久没有想到他们了。“他们会同意我的!”特别因为对眼前的一切的仇恨的缘故,他温柔地想。紧张的颤栗突然和缓了,好像是从他底肉体底某一部分的运动,出现了这种温柔的、亲切的、明确的情形:他意识到,这种情况,是可以用肉体来表现的。同时好像在他面前爆发了巨大的轰响;眼睛的一切显得遥远了。在远处的灯光里有高韵底模糊的笑脸,他觉得得到了自由。
人们逐渐散去了。剧作家还留着,显然他在等待高韵。对于蒋纯祖,现在一切明确了,他痛恨地想到了这些人--连他自己在内--底荒淫和无耻。他问自己,现在他应该怎样做,走开呢还是找高韵谈话。他有些犹豫。--剧作家和高韵向他这边走来。
高韵看见了他。他们底脸上同时有了同样的不痛快的笑容。剧作家怀疑地看着他,这个眼光增加了他底勇气;因为,无论怎样软弱和惶惑,他总是骄傲的男子。
蒋纯祖现在的思想是,他明白他自己和这一切人底荒淫无耻,他憎恶这个,所以他有表现自己的崇高的权利;他必须揭破这种荒淫无耻,必须和高韵说话,最后,他必须结束这痛苦的、可怕的一切,愈快愈好地奔到荒凉的旷野里去。他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可怕的艰辛,他好像在抽搐着,他眼里有异样的光芒,使高韵立刻就服从站下了。“我和你说几句话!”他单调地说。他停了一下,异常轻蔑地看了那位剧作家一眼。在他底这种表现里,在他底这种直到最后才有的力量里,高韵不可能反抗;她并且觉得她的确有和蒋纯祖说几句的需要,她心里有痛苦。
她站着不动,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
“请你随我来。”他凶恶地说。
“你这是干什幺?”剧作家愤怒地问:“你贵姓?”
“我没有姓名--我--我预备结束我底荒淫无耻的生活,让你继续我!”蒋纯祖凶恶地说。“跟我来!”他向高韵说。
他明白他胜利了,他心里有大的快乐,他转身向外走。高韵不觉地跟随着他。
“你到哪里去?”剧作家追到门外,叫。显然的,处在这种奇怪的地位上,和一个青年这样斗争,对于他,是一件痛苦的羞辱。
“不要管我!”高韵痛苦地说。
“无论如何--”剧作家跑过广场,“小韵,无论如何不要受他底欺骗,他这种青年是野蛮无知的呀!”他向高韵叫,他抓住了高韵手臂。
蒋纯祖站在冷雨里,听见了他底话,但轻蔑地沉默着。“这种青年是封建余孽,你为他已经牺牲了那幺多!”剧作家焦急地叫。
“放--开--我!”高韵痛苦地说。“我几分钟就来!”她说,脱开他,向空场走去。
蒋纯祖在恶劣的激情中胜利了!在今天上午,他觉得他必须向高韵解剖他自己,请求她原谅,在彩排结束的时候,他有发疯般的心境,他因发疯而麻木,他要最后一次地攫得高韵。在他迎着高韵走去的那个瞬间,他觉得一切全明白了,他必须揭破一切虚伪,然后离去。但在高韵随着他走来的现在,他又起了变化。他严肃地意识到这个变化。他觉得不能控制了,他觉得,假如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的话,他就必定会再度陷入可耻而可怖的黑暗里面去。人们认为它是美丽的诗人,他,蒋纯祖无限地渴望着的这种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了,而且是这样强烈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