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12/13页)

“我跟你说--”他说,突然战栗而眩晕:“我厌恶我自己--你,你请回去吧!”

他实际上是希望高韵投身,他明白这个,所以他战栗而眩晕,高韵痛苦地站了起来,她懂得目前的这实际的一切,她诚恳地向他点头,眼里有泪水,异常痛苦地向外走。“站住!”失望的蒋纯祖喊。“我们怎样的糟蹋自己啊!”他想。

高韵站住,含着眼泪看着他。

“我们分别了,你懂得,我不勉强你,我所以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并不曾错误,我们不需要追究爱情,我知道你曾经爱我,但是你为什幺爱我这样一个下流的、无耻的人?”蒋纯祖说,带着冷酷的兴奋。高韵默默地流泪了。“我们分别了,这里是半年的时间,半年的生活,永远不能挽救的错失和毁灭!--我--不会活得多久了!”他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又陷入虚伪了。高韵坐了下来,啜泣着。“我们将来怎样,都不能知道!”他愤怒地说,企图攻击虚伪,“你已经走进了这个金碧辉煌,前进革命,但又卖身投靠,荒淫无耻的圈子!你想像你底工作是严肃的--我不想惊醒,也不可能惊醒你底好梦!刚才你底那位有名的爱人说我是野蛮无知的封建余孽,我永远记得,我要一生复仇!我不想功名富贵,我只求--在临到我底死的时候,我怎样好好地去死!你永不能懂得时间底残酷无情,因为你年轻而美丽,只要活三十岁!我曾经用封建余孽的道学思想欺骗过自己!曾经做浪漫的梦,曾经又用家庭和结婚来欺骗自己,有这一点上,我感激你--但是我现在撕破了,这一切!今天我想和你说的话就是这些,明天我就离开重庆,是的,明天!”他停顿,向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但是我丝毫不隐瞒你,我要你来,因为我仍然--爱你,是的,我要你底身体!”他冷酷地说。他说得眼前爆发了烟火。他觉得,撕破了一切,他底意志无比的坚强。

“--为了我们--爱了半年--”高韵啜泣着,说。“但是你不应该说这些!”她说,站了起来。“--但是--是的,他怎幺能够,想到,我们底这种离别,他,在那里快乐!”她以悲沉的,有力的声音说,她咬牙,泪水流下来。“他”,指那位剧作家。在这里,高韵有了甜的、浪漫的想像。“她答应了,可怕!”蒋纯祖想,走到床边坐下,抱着头。

“你走吧,你!”他痛苦地说。他明白自己底虚伪。

高韵迅速地走向他。这个时代的这种生活,没有任何法律,甚至没有任何原则:假如以真实的心灵为原则,心灵又常常是脆弱的,蒋纯祖屈服,但挣扎、审判,他底心觉察到了一切。他明白即将发生事是可怕而可耻的:他不懂得它怎样会发生。他想到,假如在这种时候还会有肉欲,那幺他底毁灭是无疑的、彻底的了。

但虽然他底心在不停审判着,这样的局面已造成。蒋纯祖觉得除非他们继续相爱,他不能做这件事,他没有权利做这件事。高韵冷静地、坚决地,--由她底意志来执行,迅速地卸下了她底衣服。蒋纯祖站着,严肃地看着她:她底美丽的脸无表情。蒋纯祖突然羞耻地,温柔地笑了,高韵悲苦地看着他。他底这种突然发生的情绪造成了一种印象;他们仍然是相爱的,在这个深沉的、安静的夜里,没有另外的事发生,它们不可能发生。事实似乎是确然如此的。人类底心灵不停地创造着,在各种生活里创造着,以赎救自己。但从来没有比这更冰冷的接吻了。--在道德的痛苦里,他们沉默、冷淡了。他们互相努力着,使对方信任什幺,但他们自己不信任。他们很冷静,一切都记得: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蒋纯祖痛苦地哭了起来,高韵呆呆地看着他,显然她不明白她在哪里,以及她在做什幺。来了大的空虚;他们不再挽救,他们只想起出自己来。黎明以前高韵离去了。蒋纯祖走到桌前,打开窗户,伏在桌上。

雨已经止歇了,屋檐在清晰地、单调地滴水。活泼的冷风吹进房来。院落里有了一种昏朦的、逐渐有力、逐渐清醒的光亮。这种光亮,最先是朦胧、摇曳,然后就不可觉察地充实起来,悄悄地在各处产生了清醒的、有力的效果。水塘柔静地发光,阴影变得稀薄,寂静更深沉,并且变得和谐。重要的是这种苏醒的力量是沉静的,生命是柔顺的。各处有模糊的故事在发生,突然地清醒了,在寒冷中愉快地颤抖,但没有放任。蒋纯祖伏在桌上,他失去了知觉,但他明白自己并未睡去;这种力量注进了他底心,他伏在桌上有十分钟,但他自己没有丝毫的时间观念,他觉得那可怕的一切遥远了,他抬起头来。一切是沉静的,光亮从窗户照耀进来,他看见书籍、纸堆、文具、和空的饼干盒。他突然觉得这种光亮以神异的力量逼视着他;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强烈,又这样和谐的光亮。他心里有悲伤和温柔,突然他愉快地打抖,他觉得他心里有醉人的凉意。这一切是单纯而明确的:恶梦和空虚消失了。

他站了起来。他打开灯,迅速地读桌上的那封信。他底朋友孙松鹤告诉他说,他孙松鹤,已经创立了一个面粉厂,并且认识了两位本地人,他们正在着手一个小学,预备明年创立初级中学。孙松鹤说,他只在重庆逗留了三天,心情很坏,同时不知道他,蒋纯祖底地址;他今天早晨才知道了这个地址。孙松鹤最后说,目前他们底困难只是缺乏人手和金钱。“这是一个风景极好的地带,但在这样的时代,谁又有心情来欣赏风景?”--孙松鹤这样结束。

蒋纯祖贪婪地读了四遍:友情从来没有如此甜蜜。于是一切都明白了。

“我决定明天就去!是的,明天去,陌生的地方,荒凉的乡下,断绝一切!”他向自己说。

他静静地坐了一下,悲伤地想到高韵:河流在这里分枝,从此一切都不可复返了!他心里底悲伤变得顽强,他站了起来,把书籍和乐稿拿到面前,他注视它们,清楚地、悲伤地感觉到了,他半年来所过的生活。他突然感激这个生活,因为这个生活不可复返了:他眼里又有泪水。有一种心灵到了这种最后充满了憎恶,抱着复仇的冷酷的意志,另一种心灵则在突然之间充满了感激,在感激底丰满的、柔美的浪涛里,恶毒的迫害和嘲笑被遗忘,誓言被遗弃,复仇的意念沉醉了,前一种心灵刚愎地向社会战斗,后一种则永无休止地向自己战斗;前者很容易战胜自己,对行动的,政治的个人,意志高于一切,后者则永远追逐,永远扑击,永远掌握着人间底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