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10/13页)

歌声之后,是大的寂静。学生们注视着垂着头的李秀珍。“大家解散!但是不许跟着李秀珍走!”蒋纯祖说。然后迅速地转身,不看任何人,大步向里面走去。

“蒋老师!”李秀珍突然受惊地喊。--显然她明白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然后痴痴地,恐惧地看着她底母亲。她底母亲愤怒地向她走来,同时学生们发出叫喊向台阶奔来,把她们包围了。

做这种冲锋的,有一百多个少年。他们包围了台阶和走廊,在强烈的阳光下挤动,吼叫着,要求打死这个罪恶的母亲,并且掷过石子来,窗上的玻璃被挤碎了,少年们发出更大的声音,涌了过来。何寄梅和那个大哥愤怒地冲了进来,那个母亲大声哭叫着。

被蒋纯祖煽动起来的这个暴动看来不可收拾了。蒋纯祖本人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面对着这个世界,这些穷苦的少年们底这个动人的暴动便成了某种显着的阴谋了。石桥小学底教师,没有一个出来干涉的,他们冷静地站在旁边。石块、木棍、和碎玻璃在阳光中闪耀、飞舞,那个母亲脸部被击伤,那个大哥的鼻子破了。

大家叫喊:不要打着李秀珍。李秀珍流汗,腮边挂着眼泪,以恐惧的,朦胧的眼光凝视着她底同学们。赵天知挤了进去,假装排解,在里面扰动,使学生们冲得更近。孙松鹤和张春田,觉得已经到了限度,开始阻拦。这时蒋纯祖奔了出来。

孙松鹤用眼睛做暗号,要蒋纯祖退回去。蒋纯祖抱着手臂站下了。孙松鹤战栗着,发出可怕的喊叫,使少年们退后。于是那个受伤的母亲冲了出来,奔向蒋纯祖。

“站住!”孙松鹤可怕地喊,那个母亲站住了。“马上走开!出事没有人负责!”孙松鹤厉声说。学生发出吼叫。

于是那个母亲,和她底同伴,领着李秀珍往外面走。学生们突然地沉静了。当那母亲叫骂起来的时候,学生们向门口奔去。

“李秀珍,再会!”大家喊。

“再会!”

“再会了,李秀珍啊!”一个女学生高声喊,接着她哭起来了。

中心小学底教员们留着没有走,他们希望有愉快的议论。蒋纯祖仍然站在那里,唇边有冷笑;万同华和赵天知站在他底身边。张春田走到那些客人们底身边,毒辣地嘲笑他们。

“中心校底先生们,请你们走开!”蒋纯祖大声喊。

中心校里面有解嘲的笑声。何寄梅和一个妖冶的女教师最先往外走,这个女教师是万同华底同学,就是说,是张春田底学生。她回来看了两眼,显然她觉得万同华底站在蒋纯祖底身边,是很有意思的。在乡场上,大家传闻蒋纯祖本来是穷得连饭都吃不成的:他们说,只有傻瓜张春田才收留这种叫化子。关于蒋纯祖和万同华有很多的谣言。“万同华硬是安逸呀!”周国梁,石灰窑底主人,往外面走的时候,大声说。他底意思是:蒋纯祖恋爱李秀珍,万同华,站在他底身边,就硬是安逸。他得意地整理衣领:在乡场上,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动作。他底朋友们发出快乐的笑声。那个妖冶的女教师回头,露齿而笑。美人底动作,是配合着英雄底动作的。周国梁又整理衣领。然后挥舞手杖。万同华苍白,严厉,走下了台阶。

“周国梁,你说口杀子?”她愤怒地说。

“我说:硬是安逸呀!”

“周国梁!”万同华痛苦地嗅鼻子(蒋纯祖觉得痛苦)。“你当心一点!”她说。

“凶口杀子!”周国梁愤怒地说,挟着手杖,整理衣领;他底手在颤抖。主要的,蒋纯祖底尖锐的,轻蔑的目光使他愤怒。

万同华冷笑着。

“万同华,--你要真是有种的,你走过来!”他说,同时上前了一步。

蒋纯祖轻轻地走下台阶。万同华冷静地,迅速地走到周国梁面前。

“我走过来了,请问你怎样?”她说,看着他。

对于万同华底这种勇敢和坚决,乡场底少爷们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们底威风,是虚肿的东西:发扬,并保卫这种愚昧的虚荣心的,是乡场式的冷嘲热讽;愈是愚昧,就愈是虚荣;愈虚荣,就愈滑稽。因为他们是乡场底权威,所以他们必定比一切人懂得多。因为这个,一切女子都应该使他们快乐;因为这个,他们在碰到万同华的时候,就特别的不愉快了。

像一切统治者一样,他们确信他们是精神上的统治者。但蒋纯祖以他底高傲的轻蔑绝对地动摇了他们:张春田所不能动摇的,蒋纯祖沉默地把它动摇了。所以,他们从不能快乐地嘲笑蒋纯祖:遇到蒋纯祖,他们就要在那种敌忾里颤抖起来。他们多半当着蒋纯祖嘲笑石桥小学底另外的人,但蒋纯祖总是轻蔑地沉默着。所以,当时蒋纯祖走下台阶,万同华坚决地走到他们底面前来的时候,他们便紧张起来了。

愈是愚昧,愈是虚荣,就愈是冷嘲,这特别在乡场上是如此的。这些少爷们,只是在黑暗里干着一些愚蠢的、残酷的事,面对着严肃的,因正义而坚决的对手的时候,他们差不多总是软弱可怜的。这些虚荣的小人物,的确也多半是软弱可怜的。他们用嘲笑保卫自己。他们一面发怒,一面看着逃脱的路,于是在最后他们就变得非常的滑稽了。万同华底严厉和坚决,使周国梁觉得不值得再闹下去了,就是说,闹下去就太无趣了。“中庸之道,尽乎此矣。”但由于蒋纯祖底轻蔑的目光,他觉得他必需收场得有面子些--于是就来了滑稽。

“我站在这里,周国梁!”万同华轻蔑地说,“我手无寸铁,随你怎样吧!”她说,显得无可挽回。

“不过叫你站出来玩玩,哪个可要你怎样啊!”“周国梁,说清白点!”万同华严厉地叫。

周国梁假装觉得奇异,好像偷钱的小孩被大人责问时假装觉得奇异一样,尽可能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万同华。滑稽快要到来了。何寄梅走过来和解,周国梁跳了一下,“我向何寄梅发脾气了,大家看呀!”他底奇怪的动作说。王老夫子拿着烟杆跌踬地走了过来。

驼背的,眼睛模糊的老人把鼻子凑到周国梁脸上去,愤怒地笑了两声。

“我底眼睛就是瞎了,也要摸一摸你们这些无耻的东西,怎样长大的呀!”他跳着脚,向后面捣动胛肘咬牙切齿地叫。“算了罢,摸一摸他,摸一摸他!”何寄梅快乐地笑着说,他们表演滑稽了。

“王老先生你过来!”万同华说:“你侮辱我,周国梁!我在石桥场是不会怕你的!我发帖子,明早在茶馆里大家见!”她说。

周国梁弯着腰,睁大眼睛看着她,假装觉得奇异。“啊,你发帖子?有油大吃没得?有油大吃没得?”他忽然快乐地笑着盼顾。但大家不笑,于是他底脸发红,他瞪大眼睛看着万同华。“有油大没得?没得油大我是不来啊!”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但他底腿在痛苦地颤抖。他盼顾,又笑。“你们帮忙啊,你们都笑啊!”他底这个动作说。于是他底朋友们笑了:他底滑稽使他们笑了。于是他得意起来,他底脸死白,他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