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8/13页)
“你有两千块钱吗?”蒋纯祖问。“在两天以内?”他加上说。
“两天以内没有办法。--你呢?”
“我想是这样:我们大家分头去凑。”
孙松鹤提示说,两千块钱是不够的,并且以后的问题很难处置。他们又沉默。
在这里,特别在热情而年轻的人们里面,常常有自我底绝对的扩张。这个绝对的自我,以承担人间底一切不幸为使命,庄严而美丽--他们自己感觉到这个--站起来向全世界挑战。在这种精神状态里,有着一种朴素的,天真的愚昧,同时有着一种华丽的矫饰。骑士和侠客以一种虔诚的,礼仪的风度,以一种优美的,对最高的权力负责的形式安排了这个绝对的自我,就是说,以对于光荣的传统的服从安排了这种绝对的自我;但在这里,一切从内心爆发,不对任何传统负责,并且不受任何传统底控制。或者这里是表现了这个时代底虚荣心和别的。这种扩张和矫饰,过了日常底限度,每次总以个人底生命面对着生与死;事实底进展却常常并不如此,所以这些生命,这些自我,就常常迅速地从它们底高贵的世界里跌下来,变成罪恶的。而且,这一切常常是令人难堪的。蒋纯祖向朋友说:他绝不会惧怕什幺以后的问题,在这里,他是面对着生与死。--他已多次地这样地献出了生命,然而这个世界,在它自己底秩序里运行,并不接受他底奉献,在热情里他想,以前他绝不想结婚,现在他可以肯定结婚这个东西了,他可以和这个不幸的女学生结婚。他差不多要向孙松鹤表示这个意见了,张春田忧郁地走了进来。孙松鹤同样有这种思想,但比较实际一点:他确信他可以爱这个女子:他想,假如有困难,困难在哪里?人们很容易体会出来现实的秩序对于这种梦想和情热的嘲笑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它立刻便要把这些堂吉诃德从他们底高贵的世界里拉下来,使他们变成罪恶的了。所以,张春田的出现,便成为一种救济了。
张春田苦恼地,忧郁地坐着,最初看着窗外,然后看着他们。他记得他底所有的学生们底遭遇;留在他底身边的,是赵天知和万同华姊妹;有一些人变成了他底仇人;另一些人弄到最堕落的生活里去了;但最惨痛的,是现在的这件事。他想他已经经历得那幺多,那幺多,但对这样的世界,不能期待比这稍微好一点的东西了。但他觉得很痛心;他觉得消沉,他看见他底各种样子的学生们在他底疲惫的身体面前淡漠地走了过去。
“灰心,灰心!”他低声说,摇着头。“各人有各人底生活啊!”
蒋纯祖难受地看着他。
“没有办法。”
“难道就看着她--”蒋纯祖沉默。
“是的,看着她!我底学生有千把以上,我就是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张春田愤怒地说。“你们在想些什幺啊?”他忽然笑着问。显然他已经明白了蒋纯祖们底心情,这种热情和现实的鲜明的对比使他觉得快乐,他心里忽然有嘲笑的情绪,他底眼睛发亮了。
“说真话,老兄:我劝你们哪个把她娶了吧!”他说。于是他坐到蒋纯祖身边来;“你想,除了这就再没得别的法子了!我担保做媒!怎样,老孙你来吧,”他弯着腰活泼地坐到孙松鹤身边去,诡谲地说,“我晓得你早就有意思了啊!”“说正经话!”孙松鹤严厉地说。
“哪个又是开玩笑啊!怎样,啊?”张春田认真起来,并且欢欣起来,大声说,活泼地把上身仰到后面去,笑着看孙松鹤。
“哪里这样容易!”孙松鹤说,脸打抖。
“那幺你心思是愿意了,是不是?这才对啊!”
“说正经话!据你看,两千块钱能不能对付?”“那幺你总是答应了!是不是?”
“放屁!”
“要得幺,要得幺!”赵天知站在窗外,大声说。“你去娶她幺!”孙松鹤愤怒地说。“老蒋答应,怎样?”他严肃地向蒋纯祖说。然后强烈地笑了一笑,好像有火焰在他底脸上燃烧。显然的,在此刻的单纯里,他认为这件事是可能的。张春田,认为他们在互相谦让,快乐地做了一个鬼脸。蒋纯祖激动,混乱,奇特地觉得欢喜,兴奋地笑了一笑,但同时觉得这件事是再也没有可能了。它本来就没有可能,而且现在那种绝对的热情消逝了。这时万同华姊妹领着李秀珍来,蒋纯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感情是丑恶的。
赵天知站在窗外,在紧张和凶恶的情绪中,以他底那种可怕的眼光注视着李秀珍。他无欢乐,无感情地笑了一笑,露出牙齿来。这个世界观察这件事,在严肃的一面以外,有色情的一面,它在某些时间里就减轻了事情底严重,消灭了那种绝对的热情;并且有世俗的一面,它提示人间底故事底冰冷和平凡:蒋纯祖现在感觉到了这个。蒋纯祖回到他底内心去了。那种对于人间底善与恶的绝对的,单纯的热情,变成一种痛苦的自我省察了。于是,人们看到,赵天知站到这种绝对的热情上面来了。但这并不是那种自我扩张,这是一种绝对的,实际的正义感。蒋纯祖企图在一切里面找到自己底存在底意义,赵天知则在实际的正义和仇恨里面找一切共同的生活,他底严肃和荒淫是这个世界底严肃和荒淫。
大家沉默地,严肃地看着李秀珍。房里的空气,使李秀珍一走进来便感觉到,她是失望了,但她应该感激;她是庄严的。李秀珍觉得,大家都注视着她底不幸,大家都绝对地没有力量拯救她,因此,对于这件不幸,她自己底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她是庄严的。她沉默地站着,垂着头。在这里,她很明白她底简单的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正如一个将死的人,在别人为他而绝望地痛苦的时候,他明白,对于死亡,只有他自己底生命能够承担。
“你跟你妈妈吵过没有?”张春田沮丧地问。
李秀珍不回答,垂着头,站着不动。
“天知你干口杀子?”万同华愤怒地说。
赵天知从窗户跳了进来,在手里抓着他底那把尖刀。“我把这刀给你。”他冷静地,简单地向李秀珍说:“我跟你一路去见你妈妈。”他说。
李秀珍冷静地向刀子看了一眼,接了过来。但万同华立刻就夺了过去。
“没有关系。”李秀珍向万同华说。凄惨地笑了笑。“张老师,我来报答啊!”她说,向张春田跪了下来。这个女孩子,由于这件不幸,是突然地成熟了,她冷静地,严肃地跪了下来;她觉得她是有罪的,她跪下来,因为她应需要平安。对于人间底罪恶,她已经迅速地获得了理解了。她已经决心对她底妈妈放弃反抗,她为这而请求饶恕。她明白她不能用饶恕,但她底心需要平安。她跪着,说,她不能用刀子对付她自己,也不能用它对付别人,因为她底妈妈是很苦的。张春田严肃地看着她,然后不停地点着头:张春田眼里泪流了出来。他拉李秀珍起来,李秀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