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11/12页)
蒋纯祖痛苦地喘息着,使幼小的汪静恐怖。
“五颗牙齿怎样呢,舅舅!--舅舅,你吃饼干!”幼小的汪静说,带着那种丰富的表情。显然他已经不再注意五颗牙齿,显然他本能地企图打破恐怖,并且安慰蒋纯祖。他认为饼干可以安慰蒋纯祖。
这时蒋秀菊奔上楼来了,推开门,光采夺目地站在蒋纯祖底面前。
“啊,姐姐!”蒋纯祖坐了起来,喊;立刻垂下头,哭了。
他决未想到他会在这个姐姐面前啼哭,但这个姐姐底热情的出现告诉他说,在这四年内,他是失去了什幺了。“弟弟,可怜!”蒋秀菊说,哭起来,并且走到蒋淑华底照片面前。
幼小的汪静压抑地啜泣着,偷偷地走到门边。但蒋秀菊,以一种发疯般的热情,把他抱了起来。
“看妈妈!认识妈妈吗?”蒋秀菊哽咽着,说。“姐姐!”蒋纯祖严厉地说。
“弟弟啊,原谅我太不安静,因为这幺多年--”蒋秀菊坐了下来,说,但幼小的汪静仍然严肃地、怀疑而敬畏地看着照片。“哦,达利呀,进来!”蒋秀菊说,放下汪静,抱进她底美丽的女孩来。
女孩活泼而伶俐,穿着鲜艳的红衣。女孩完全不会说中国话。但懂得母亲底手势。女孩脱开母亲,敏捷地跑到床前。“Morning”女孩清脆地说。笑着。
“达利啊,这是中国,这是我们底家,这是我们底祖国,达利啊!”蒋秀菊说,流出了快乐的眼泪。
蒋纯祖惊异地听着她。
这时候蒋淑珍、王伦、傅钟芬走了进来。王伦尊敬而快乐地问候蒋纯祖,说,从此是回到祖国来了。看见了这种风度,听见了这个,蒋纯祖便明白,蒋秀菊,是如何地爱着她底丈夫了。傅钟芬从来没有进过蒋纯祖底房间。她刚刚走进来,便变得严肃,逃避着蒋纯祖底锐利的眼光。他们底眼睛互相吸引,接触了,在他们两个人底脸上,都有了严肃的、痛苦的表情。傅钟芬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懂得她为什幺要走出去,并且也不注意,但蒋纯祖懂得。
蒋纯祖请大家下面去坐,他说他即刻就下楼来。“达利啊,这是我们底家,这是我们祖国!”蒋纯祖说,含着轻蔑的笑容,艰苦地穿着衣服。
“她是哪个?”幼小的汪静走到床前,怀疑地问,指小女孩。
“她是美国人。”蒋纯祖简单地说。
幼小的汪静思索着。
“那幺,她--”他敬畏地小声说,指着照片。“你长大了就知道。”蒋纯祖严肃地说。
“小静啊,这里不是你底家,这里不是你底祖国!”蒋纯祖低语,扶着栏杆吃力地走下楼梯。
蒋秀菊,并不如蒋淑珍所担心的,穿着袒胸的衣裳到来。她是穿着鲜明的、淡蓝色的布长衫,显得年轻而贤良。但大家看出来,在这种贤良里,她是有了那种为那些教会的妇女们所有的尊严的派头。她在美国读了两年的书,现在回来,她预备到成都的一个教会女中去执教。一共有三处聘请她,她挑选了教会女中。她希望能够重温她底少女时代。
年轻的、谦逊的、整洁的王伦,在外交部得到了一个颇为美好的位置。
没有看到蒋少祖,王伦有些失望,蒋秀菊,是生气了。但她毫未表现这个。她淡淡地向蒋淑珍问了一句,然后就热烈地向大家说话。从飞机场走出来,她最初挽着古板的姐姐底手臂,向她说到她底怀念,其次挽着快乐的傅蒲生底手臂,向他说到旅途底艰难,最后挽着她丈夫的手臂,给他指出重庆底伟大和缺陷来。她沿路不停地说话,这些话,为她所感动地说出来的,都使她显得贤明而尊荣。在姐姐忧愁地提到蒋少祖的时候,她就显得更贤明,更尊荣。她对傅钟芬同样的热诚,但取着长辈底关怀的态度,使傅钟芬感到烦恼。
蒋秀菊现在是深思熟虑地说话,即使在快乐里也不忘记自己底母亲的、妻子的、和公民的--社会的--地位,表现得温和而庄严。此外,她是有了一点点实在的忧郁,一点点实在的冷淡、烦恼;再不是从前的莫名其妙的大量忧郁和烦恼,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从前她总是向姐姐诉苦、求助,现在,这个偶像不存在了,她对姐姐怀着怜恤和同情,姐姐向她诉苦,求助。
她向大家说,无论别人怎样说,她总是确定不移地喜爱中国,喜爱它底人情,风习,艺术和文化。她愉快而生动地说这个,表现了尊荣。傅钟芬痴迷地笑着看着她,找出了她底缺点来了--傅钟芬觉得,她有些虚伪,而且无知,她底头发烫得不美--但更希冀她。傅钟芬紧张地听着她底话,突然热情地批评说,她觉得,中国,在有些地方,是非常的不好。蒋秀菊温和地笑着向她点头。傅钟芬说,王桂英出风头的明星,在重庆;前几天在什幺一个地方唱歌替伤兵募捐。傅钟芬带着喜悦的、热切的表情看着她。
“啊,她吗?”蒋秀菊轻视地说,淡淡地笑了一笑。随后她庄严地皱起眉头来:显然她又想到了蒋少祖。“大姐,我们这些人,”蒋秀菊骄傲地笑着说,“对别人只是尽心!我们这些人有一个坏脾气,一点都不能虚伪--吃不住别人摆架子的。”她亲热地说。大家明白,她是在说蒋少祖。
蒋淑珍告诉她说,蒋秀芳,那个可怜的阿芳,逃出来了。现在在王定和底厂里做工。
蒋秀菊沉默着,想到苏州底诗情和苦难,对蒋少祖和王定和底行为感到悲凉,眼里有眼泪。
“大姐--一个人怎幺能够这样没有良心啊!”她亲热地、骄傲地说。“居然让她做工--我们蒋家啊!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大姐,但是有些人啊,心肠是多幺狠毒!我一定要,”她含着眼泪说。“我一定要带阿芳到成都去念书--但是我要王定和拿出一部分钱来!”她愤恨地说。
“钟芬,你常常过江去玩吗?--你们都要陪我们玩一玩!”她愉快地说,改变了话题。
“我们希望知道重庆各方面的情形,这是很必要的。”王伦谦逊地向衰弱的蒋纯祖说。“达利,过来--你也要认识认识战时首都,懂吗?ABC!”王伦快乐地说,用手指敲女孩底手心。对着女孩,王伦是那样的快乐、灵活、自然。在大家的笑声里,王伦扬起了眉毛,皱着嘴唇,幸福地、无声地笑着,并且用力地搓手。他懂得,并且满意他自己底善良、幸福,他享受别人底祝福和赞美是这样的自然,因为他觉得别人是不得不祝福,并且赞美他的。
下午,蒋纯祖又下楼来坐了一会,虽然大家都反对这个。他勉强地坐在那里,含着愁苦的笑容,冷静地看着别人底幸福。他觉得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他觉得,除了万同华,无论什幺东西都不能使他欢喜,也不能伤害他。黄昏以前,他接到了孙松鹤底来信,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