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12/12页)

但他无力上楼。他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靠在栏杆上,抓着信,以火热的眼睛望着前面,想着万同华。他想到了他底一切,但这一切都不能离开万同华。忽然他听见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他从壁缝里看了进去,看见了王伦和蒋秀菊。

王伦抱吻蒋秀菊,然后快乐地摇头,跑了出去。蒋秀菊喜悦地、幸福地笑着,在房里走动。随后她在桌边坐下,皱着眉头,展开了一封信:在白纸上用钢笔写着密密的字。

这是傅钟芬底信。不管现实的一切是怎样地和她底浪漫的热望起着冲突,她仍然交出了这封信--交出了她底心。读着这封信,蒋秀菊有了眼泪。这封信使她难受,因为她底长辈的爱心的缘故--她现在是本能地站在这个立场上--她就更难受。

她决未想到,在她底幸福旁边,会有这样的悲苦存在;但她底长辈的立场使她不大愿意比较这个,虽然她底心比较了这个。她宁愿相信:她决未想到,在回来以后,她会在她们蒋家得到这样的一种热情和崇拜。她觉得幸福。但同时她歉疚,并且为傅钟芬而悲苦。虽然她底地位使她不愿承认傅钟芬是和她一样地在恋爱,但她底心已经承认了这个。虽然她不愿相信,但她底心已经使她和傅钟芬站在同等的地位上了:在这人间,幸福和悲苦不可分离。

傅钟芬推门走了进来。蒋秀菊把信压在膝上,严肃地看着她。傅钟芬,像人们在这种场合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因自尊心而显得冷淡。她假装她是为了找东西而进来的。她不看蒋秀菊。她矜持地走到桌边,打开抽屉。

蒋纯祖,因为白天里的一些从傅钟芬得来的苦闷的印象的缘故,本能地紧张了起来,看着傅钟芬。

“钟芬,你底信我看了。”蒋秀菊严肃地、温和地说。傅钟芬茫然地看着她。

“我没有想到--怎幺办呢?你愿意离婚吗?”傅钟芬不答,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蒋秀菊说,被自己底谦卑感动,有了眼泪:“你愿意跟我一路到成都去吗?”傅钟芬痛苦地、迷茫地低着头。突然她哭了。

“小娘,我感激你啊!我觉得生活没有趣味--我感激你--我愿意跟你到成都去,你帮助我,我也愿意离婚--”她哭,蒙住脸,热情地说。

蒋秀菊站了起来,温柔地扶住了她底肩膀。

“可是不能操切行事--要好好地商量--钟芬,好钟芬,不哭!”

傅钟芬抬起了她底热烈的、悲苦的、美丽的脸来,并且,靠在蒋秀菊底肩上。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他疲弱,扶住了栏杆。他突然地想到了汉口,江汉关底宏亮的钟声,他们底歌唱,他们底年轻而新鲜的哭泣、接吻。他好久没有想到这个了。他重新地听见了江汉关底钟声,想起了黄杏清,并且瞥见了在五月的美丽的夜里,宽阔的长江里的悲凉的灯影和波涛。“我们时代底英雄的号召!”他说,站在楼梯上。“我有错,但我始终没有辜负这个号召!并且我并没有在生活里沉没--好!”他说,好像听见了全世界的鼓掌声,他流泪。他奋力地走上楼梯。

“好!好!好!”他叉腰站在房内,说。“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明天就回到石桥场!”他说。

第二天黎明时,他就跑掉了。他自己也怀疑,在这样严重的衰弱里,他究竟是凭着什幺力量走动起来的:他走动起来,而且飞奔了。他底这个行动,是怎样地破坏了姐姐们底快乐并且从此是留给了她们以怎样的痛苦,这个,他是一点都不希望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