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第5/6页)

“我是说,这几天发生--发生了什幺事情?我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幺,我一点都不知道。”蒋纯祖了解地笑着,说。孙松鹤突然地记起了什幺,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来。孙松鹤在突然之间变得好像火焰,他愤怒地说,希特勒德国进攻苏联了。

蒋纯祖显出了轻蔑的、痛苦的表情来,看着前面:他轻蔑这个希特勒德国,并轻蔑他底一切仇敌。他底手颤抖着,使万同华恐怖了起来。蒋纯祖觉得,这个战斗和抵抗,正是他所等待的;好久以来他便等待着什幺,现在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幺了。

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幺:他在阴霾中等待暴风雨;他等待着那给他以考验,并给他解除一切苦恼的某一件庄严的东西。于是他快乐地觉得他底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但他立刻就恐怖了起来。他长久地静默着,含着那种痛苦的表情。“当一切正在开始的时候,我完了吗?”他恐怖地想,“人们为了保卫,并且发展一件伟大的东西而生存,可是我底一生都在完全的黑暗里面了,这能够吗?”他想。“这个时代有更多、更多的生命!更大的热情,更深的仇恨,更深、更大的肯定!可是我却忘记了,我是罪恶的,我要罪恶地死去吗?”他想。

“读给我听,老孙。”他说,希望知道他是不是罪恶的。他底眼光落在万同华底身上,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感应着这个时代,这是他底最后的恶斗或自私了;他请万同华读给他听。他底这个要求底意义是:她,万同华,或实际的、中国的、日常的冷静和麻木,必得在他,或这个时代底热情和斗争下面屈服,以证明他并不是罪恶的。

他要使万同华知道,在现在读这个,对于她,有什幺意义。他要使她知道,她是麻木、自私的:背叛了他和这个时代,而他不是罪恶的。他压迫万同华,重新地有了热烈的妒嫉和骄傲。他看见万同华已经属于别人,属于了那个致他死命的中国,属于了他底死敌的那种生活,那个“胡德芳”。他看见,记忆被时日消磨,万同华将要哺育儿女,操持家务,终于成为“胡德芳”,而遗忘了他,和“这个时代”。

他觉得,既然他不是罪恶,或错误的,那幺,凭着英雄的苏联人民底名,凭着他底兄弟们底名,他要复仇:现在就复仇。由于他底这种热情,生活底空气--这种空气和人们底热情、意志同在--是回转来了,使大家严肃地感到了希望。但同时,万同华底耻辱的心,她底自尊,本能地起来反抗了。

蒋纯祖先前希望解脱大家,解脱一切,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他底朋友,爱人,正在希望着他底解脱:他们已经准备埋葬他,去过明天的生活了。先前他异常的谦逊,但现在,感应着这个世界底英雄的事变,他变得快乐而冷酷。他渴望着生活了。

“即使苏联人民失败了,即使这样,我,我们,也不能失败!”他想。

万同华接过报纸来,显然很扰乱,她底手腕战栗着。蒋纯祖怜恤着她,但又感到快慰。她坐了下来,接近烛光--但她突然扑在报纸上,冤屈地哭了。

“请你读,为了我。”冷酷的,但又因悲悯而快乐的蒋纯祖说。

万同华读斯大林底文告。

“苏联公民们,劳动人民们,红军,红海军兄弟们,从昨天,六月二十日开始,我们底祖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万同华,含着眼泪,用冷淡的声音,念。

蒋纯祖听着她,但后来便不再听着她,而随着这些庄严的言词走进了一个雄壮的、庄严的世界。他有些迷糊,他显着地软弱下去了,这些言词,以及对照着这些言词的他自己底一生的荒废和自私震撼着他。在迷糊中他明白自己底软弱,有着恐怖,同时他看见了无数的人们。他看见了朱谷良和石华贵,蒋少祖和汪卓伦,看见了高韵,陆积玉,万同华和孙松鹤。他们消失了,而他在哪里见过的、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枝闪耀,旗帜在阳光下飘扬。他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最初,这些人们底奔跑显示了他底软弱,卑怯和罪恶。他告诉自己说:他一直忘记了这些人们。这是卑怯和罪恶。他继续听见嘹亮的进行曲,觉得空间是无限的。“我为什幺不能跑过去,和他们一道奔跑、抵抗、战斗?”蒋纯祖想,“我记得我在哪里完全见过他们,哪里?”忽然他觉得是温柔的、忧伤的、春雨的夜,他在唱歌。忽然是更雄壮的进行曲,兵士们成单行地、冷淡地摇摆着,走进了旷野。他渴望跑上去,但他自己底罪恶和卑怯,沉在他底心里有如磐石,赘住了他。“这里是动摇、罪恶、自私,我去?我不能?我看见,我恐怖!我不能从心里挖出这个来,我恐怖--他们遗弃了我!”

万同华念完了。蒋纯祖突然想起来,在安徽底那片旷野底末尾,他见到过这些遏于冷淡的、摇摆着的人们。“悲苦的,中国啊!”蒋纯祖,用他底整个的力量喊了出来,同时他哭了:他有罪,至少是有错,他惧怕死亡。

同时万同华愤怒地,冤屈地、伤心地哭了,她不能忘记他给她的创伤,她不能让蒋纯祖觉得她是对他不忠实的,她不能让他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去。她扑倒在他底床前,激烈地抓住了他底手,让她底头埋在他底手腕里。

“你不能冤屈我啊!”她说,“我并不曾,从来不曾对你不忠实!并不曾忘记你!更不曾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她痛苦地,激动地说,“在这一生里,你假如是爱我的--天啊!--你就不应该到这种时候还要仇恨我!”她拚命地,抓住了蒋纯祖底手,并且摇着它,“我用不着说。我怎样一直地想念你,不能生活;我不希望生活啊!”她重新埋下头去,哭着。“纯祖,我知道人生,”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我也知道痛苦,我知道我们底这种生活!”她用缓慢的、沉痛的声音看着他说。“我知道,纯祖,对你我有罪。但是我不愿意虚伪的。我已经饶了你,因为--我希望你也饶了我!”

蒋纯祖软弱了,但他觉得她是对的,他点了一下头。万同华底声音是显得遥远了,然而清楚,他突然觉得宽慰。万同华底热情的声音,生活的、爱人的、他底“胡德芳”底热情的声音,解除了他底罪恶底负担了。他重新看见那一群向前奔跑的、庄严的人们,他抛开了他心里的那一块沉重的磐石了。他觉得,他被那件庄严的东西所宽容,一切都溶在伟大的,仁慈的光辉中,他底生与死,他底一切题目都不复存在了。

“有一次,我倒在沟里,”他说,幸福地记起了这个,含着眼泪,“因为我想到了你,听见了你底声音,我才又站起来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