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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要收燕来做徒弟的心很诚,甚至有些迫切。为了说服燕来,和燕来的父母,他还在燕来家宿了一夜,继续讲他的见闻,以及对人生的看法。话里有意无意地,带出他的一个女儿,和燕来同岁,初中毕业,在家乡一家电子原件厂做工。于是,表叔要收燕来学徒的说法就令人起疑。联想他的另一句话,就是为叫燕来父母放心,表叔有几度说过:我会当燕来自己儿子待的!他似乎是想收燕来做女婿,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坏心,有人看中自己的孩子,总是叫做父母的得意的。只是,大人们觉着假若他看上的是燕飞,就更合适了。燕飞是到了娶亲的年龄,又是身无长技,要跟了表叔去,两项都有了着落。而燕来还小,一来不是迫睫至急,二来,多少地,有些舍不得小儿子离开身边。所以,二老便急切地推出燕飞,燕飞敏感到机会来临了,也表现的很主动。本来口讷的他,竟想出许多闲话与表叔应对,可惜表叔意不在燕飞,他这样的眼力,看得出来,燕飞的木讷老实里头,藏着懒惰和愚顽,多日的闲日子,又闲出一些油滑的毛病。燕来却是可造就的,因为嫩,还因为聪颖,只是怯懦了些,而对于妻子来说,丈夫的怯懦也许都可算得上一桩优点,虽然有碍创业,可他,做长辈的,不已经决定帮扶他了吗?然而,最终燕来也没跟表叔去,当然也是碍了哥哥和父母的面子,但最主要的,还是临到要去的那一刻,他内心里还是软弱了。想到离开家,将宿在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陌生的人,除了表叔,可说到底,表叔也是陌生的,他心里就打鼓。在他看来,表叔的生活是冒险的生活,是这吸引了他,同样是这,叫他畏惧。后来,表叔一个人失落地走了,燕来有些不舍得,却也轻松了,因为不需要他再作选择。

表叔走了,燕来继续过着他的闲暇日子。不过,情形还是在起着变化。北郊这一带,不知不觉地起来一些港资,台资,日资的合资企业。说是合资企业,其实就是一个香港人,或者台湾人,抑或日本人,向当地政府盘一块地,多是关闭和半关闭的乡镇厂,进来机器设备,谈好几几拆账,签下合同,就挂出牌子了。这些厂,以服装加工为多,二十来部机器,几十个工人,找来外国的定单,歇人不歇机地干。一时间,气象十分兴隆,这里那里亮着灯,路上卡车往来,运输着成品和原料。四边村庄的年轻人,不少被招去做工人。因是服装厂,车衣工为主,所以招去的多是女工。男工有几个,做机修和开车。韩燕来即没学过机械也没驾驶执照,可他运气好,竟被一家厂招取做了扫地工。这是爿港资厂,老板也并不是真的香港人,而是从上海去香港投奔亲戚,办了移民身份,又借了亲戚的钱,回来开了这爿厂。那老板姓齐,四十岁的光景,黑而且瘦,穿一条油渍斑斑的牛仔裤。在车间里巡查,看有工人做的不对,并不说话,只是叫那人让出机器,自己上去示范。有机修工解决不了的故障,也是亲自上去排除。看他那一双手,也是黑和瘦,骨节突出,上面还有些疤痕,好像出过工伤。倘若不是无名指上套的一枚足金戒指,就不是老板的手,而是打工仔的手了。而另一位老板——这爿厂是股东制,齐老板是控股,另一位周老板则是另一种风格。周老板比齐老板年轻十岁的样子,白和胖,西装领带,手提牛皮拷克箱,乘着小车一会进,一会出,忙着联络业务。他这一身装扮来到车间,就只能袖手站着,看上去,周老板就像是齐老板的老板。

这家厂与燕来曾经做过的日资蔬菜公司相比,简直只能算作坊。在蔬菜公司,燕来不要说老板,连部门经理都没有见着过,可在这里,工人们却是可以嘎老板起浑号,评头论足。燕来在这里的工资要比蔬菜公司低许多,做扫地工也不单是扫地,还要相帮卸车装车,那白胖的周老板,时不时要差他去隔壁牛肉店叫面,到邮局寄样本。所以,燕来也是要比在蔬菜公司辛苦和繁忙。可是,这些却有趣得多,因为自由。这自由不是说燕来可以自行其事,而是说这些活计本身的生动性。中午吃饭的时候,那盒饭自然也是不如蔬菜公司的清洁和丰盛,可是气氛好呀!男工和女工们开着玩笑,将回丝和断线揉成团,互相往脖颈里面塞。这些玩笑对于腼腆的燕来是有些嫌粗鲁了,可他也忍不住要笑呢!一边红着脸一边笑。他这样子,最引女孩子招他了。尤其是那些大胆的女孩子,在他背上肩上拍拍打打,下班路上,争夺着往他自行车后架上跳,吓得他一溜烟地逃跑,可内心里却又有一点向往。

虽然开发区依然没有延伸过来。被围起的空地上又积起了垃圾,是过路人随手扔进去的酒瓶子,饮料盒,塑料马甲袋。燕来他们的村子又没了动迁的消息。银根依然收紧着。但是,周边的气氛终究是活跃了起来。这些小型的服装厂,将饭店,发廊,小百货,等等的服务业带动了,勃动的空气也传入村子里边。连燕飞都出去应了几次工,尽管没应上,但说明他已经在动作了。燕来有时会被派去跟押送货的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徐徐开出厂门,上了门前的马路,往机场路上驶去,他心里会有一股振奋。从车窗里望出去,看见路边玩耍的小孩子,餐馆门前坐着歇息的大厨师,还有过路人和闲人,他就很天真地想:他们会怎么看自己呢?后来,有一次,跟周老板跑业务的人请假,周老板就带燕来去海关报关,虽然燕来只是帮着拎拎包,开开门,可也长了不少见识,晓得一批货出去要填如许多的表格,签名和盖章。这一日事情办得顺利,回去路上,周老板心情很好地许诺燕来,让他去学车考执照,做驾驶员。于是,燕来觉着,在这厂里不仅工作愉快,而且也有前途。可是,好景不长。

起先是,拖欠工资。拖了一月,又拖一月。然后,车间里就起了谣言,说要关厂倒闭。可是,定单依然在接;依然进来原料,出去成品;齐老板依然在车间里活动。于是,不安的人心又定下来。等到拖欠的第一个月工资补发下来,人们的疑虑基本上就都澄清了,这事情似乎算是过去了。有一日,燕来到老板的办公室打扫,抹布揩到周老板的大班桌上时,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就是,周老板好久不来了!单纯的燕来本来是不会想到其中的端倪,可就好比响应他这个念头似地,车间里忽又蜂起另一种传言,就是周老板席卷厂里一笔巨款逃跑了!这一回的谣言就比较接近事实了,人们追溯起来,周老板已经不见有近半年了。自从前往深圳追讨一笔货款,就再没有回来。于是,传言也变得具体起来,说齐老板一直派人四下寻找,可周老板就是不让齐老板找到。因为厂里在验资、缴税方面,也有不可示人的地方,所以齐老板就不想让司法介入,不肯报警,宁可走黑道。他托话给周老板,请求私了,周老板也不接话。有一次,齐老板都摆好了宴席,十六人的圆台面,鱼翅宴,可临到开宴时分,周老板又不来了。周老板在黑道里也有人。那几日,车间里的气氛有点像茶馆店,人们交头接耳,机器时开时歇,编织到一半的衣片落在地上,也没有人来干涉他们。这时才发现,连齐老板也不见了。人们问燕来,齐老板到哪里去了,因燕来是受老板差使的人,就多少了解些老板的动向。其实燕来也知道的不多。这一天,只上了半天班,就停机回家了。晚上,有几名年长的工人想起,应当将厂里的机器扣住了抵欠发的工资。可是,却落后一步,第二日去厂里,门已经封了。原来齐老板申请了破产,财产全部封起,依着债主的大小主次还账。他们这些打工的,自然是排在最后。大家涌在贴了封条的厂门口,又是气又是急,还没有办法。吵嚷了一时,只得各回各的家。算一算,各人都白干了五个月,心里如何能服?那几个年长又有见识的,领了大家跑了几回政府,法院,并没有得到切实的答复。在此过程中,不时有丧气的人退出,最后只剩下十几个坚决分子,其中也有燕来。他倒也不是气到那种程度,只是感到惋惜,他多少期望着这么样声诉能够挽回什么。反正他也没事,跟着跑跑还能看些热闹。他也是个好奇的青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