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5/5页)

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们搞到了齐老板的住址,于是,一伙人相约着去找齐老板的家。齐老板家住市区东南角一条狭长的弄堂里,他们是从后弄进去的。走过一排油污的玻璃窗,窗下是大大小小的水斗,推开一扇半朽的门,挤上楼梯。燕来差一点一脚踏空,那楼梯窄得只够放小半个脚掌。他们十几双脚沓沓地走上楼梯,木楼梯响得要塌了似的。黑暗见不时从左边右边传出惊骂:要死了!强盗抢啊!齐老板住三楼客堂,绕过挤堆在楼梯口的煤气灶,碗橱,大小杂物,去敲他的门。敲了半天没有反应,又改去敲隔壁邻居的门,回答他们的是一声接一声的怒骂。再要问道齐老板上哪里去了,回答就是一句:齐“格里”死了!

候了一时,没有结果,过道逼仄又有气味,只得悻悻地出来。下一日去,后门竟闭上了,如何敲也不开,左右上下却开了无数扇窗,骂他们“乡巴子”。他们就仰头回骂次:“阿诈里”。来回骂了无数遍,忽听见有警笛声,直逼弄内而来,原来有人拨打了“110”。车进不到后弄,在弄口停下,只见车门里跳出一个个警察,虎虎地朝这边奔来。相骂不由止住一歇,然后又同时讲起话来,终被一名警察喝住。那名警察看起来并不比燕来大多少,可是,很奇怪地,像着老曹。那将帽子朝上掀一掀,手伸进去捋一把头发,再压下的动作;手里也有一个同样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喊他们“朋友”,叫“朋友” 帮帮忙,有一种懒散的威严。他略听了些双方的声诉 又斥责了双方。斥乡下人的是他们应当走法律程序,不可私入民宅,扰乱治安秩序;对上海人则是以后不许瞎打110,下回再犯就要罚款,决不客气。

因是知道他们不敢再打110,所以第三日,讨欠工资的人还是去了。不敲门,也不吵骂,只是站在弄内不走,隔一时便齐声喊一遍:“齐宗根,还钞票!”“齐宗根”是齐老板的名字,如今谁当他是老板?楼上楼下的人学乖了,窗户一扇不开,完全不理睬,让他们自觉无趣了走开。可乡下人是有股子耿劲的,勿管有没有人搭理,只是兀自站在后窗口,隔一时喊一遍“齐宗根,还钞票”。情形不再是紧张,而是变得滑稽,有人进后门,或者出后门,看看他们,脸上是忍笑的表情。连讨债的人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玩,不那么气愤了。他们开始有闲心打量齐老板生活的弄堂,感叹上海老板原来过得这样局促。晾衣服的竹竿搭在两排房屋的窗台上,到下午时太阳才照进来一线,衣服都是阴干的。楼顶晒台上都用油毛毡搭盖了披屋,起先以为是鸽棚,不料开了玻璃窗,窗上挂了花布窗帘,还有空调机,方晓得是住人。后弄里下水道叫菜皮堵了,污水下不去,就往上冒,有一回竟冒出一只小老鼠,把他们惊得四下乱跑。午后的日光在一面窗扇上一晃,燕来看见窗户开了一线,伸出一个漆黑的枪口,心里别一跳,不由闪过身子。定睛一看,枪口后面是一张小孩的脸,才明白是玩具枪,不由钦叹这枪做得怎么和真的一模一样,正钦叹着,额上却中了一记,原来这枪真切到能发射子弹。他威赫着朝那窗口挥挥拳头,那窗扇已经合上。他刚要转目,窗又推开,有一些想和燕来交道的意思。燕来看不全他,只觉着他大概很小,只够到窗户,伸出指头对了窗户点了点。这回窗户开大了一些,伸出的不是枪口,而是一只叫蝈蝈笼。时间已是秋后,叫蝈蝈到了衰年,便沉寂着。只看见孩子的胖手,拿了一支竹筷,伸进竹笼的孔眼里乱捣。燕来吓了一跳,料不到上海的小孩这么下得了手,在乡下人眼里,虫和草都是生灵。继而又觉着上海的小孩可怜,不懂得什么叫玩。

像这样又过了几日,有一天,弄内忽站了两名保安。但因他们并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也不好将他们怎么,只是背了手在方寸大小一块地上踱步。那保安都是中年以上的岁数,容颜也都憔悴,半天过去,两边搭上话,便知生活得并不容易。一个是下岗,一个是外地回来无业,多少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可一旦问到是不是齐宗根派他们来的话题,两人立刻出言谨慎起来,双方又开始僵持。再过几日,终没有任何结果,无论他们喊多少遍“齐宗根,还钞票”,也没有人理会。无论是弄里的居民,还是保安,都当没有他们一样。渐渐地,就也没了兴致,各自散了去做别的。韩燕来这一段从业生涯,为期七个月,他一心是想做下去的,可事不由他,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