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5/6页)
没有人来,有几只鸡进来,盘旋一阵,又走了。洗净的碗碟倒扣在桌上,盖一层纱布。这粗大的汉子其实是个心思绵密的人。太阳向西去,屋子里一成暗似一成,等里屋的人醒来,已黑得看不见人脸了。但见门帘上映一点昏黄的光,还听有悉索的动静,扈小宝在往锅里下米煮稀饭呢!人醒了,四肢却绵软得很,睁着眼睛躺一会,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看得见天花板上糊的顶棚,用的是挺新的报纸,闻得见油墨的气味。墙上用石灰水刷白了,贴几张画,都是用过的挂历,细心地裁去年月日的字样,一张风景,一张女明星,还有一张外国胖娃娃。三王正躺在外国胖娃娃底下,闲来无事,抬手摩沙腊光的纸面,来回几下,觉着纸面下的墙有个凹陷,不由摸得仔细了。果然有个四边整齐的凹陷。三王就去揭画,画是由图钉钉着四角,很容易地拔出底边两个,墙皮本来就疏松,这两个图钉更是虚在上面,显然是经常拔出和按进。画底下开了个方洞,也用报纸糊了,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个奶粉铁听,这情景有一种天真的愚笨,很符合扈小宝的生性。三王不禁笑了一下,随即严肃下来。他对了奶粉听看了有一分钟,然后放下画,将图钉重新按进原来的钉眼。他的眼睛隔着画,看着奶粉听的位置,正是外国娃娃肥胖的肚子。外屋稀饭锅已经开了,沸滚的声响变得热烈,又渐渐滞重起来,水收紧了,米香弥漫,蒸汽也弥漫。沉暗里又充斥了雾汽,本来是要更加混沌,可扈小宝又开了一盏大灯,屋里就明亮起来,同时,也有了夜色。看来,他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扈小宝将中午剩的菜重新装了盆,摆上桌,已经说过,他是一个仔细的人,又切一盘咸菜,一人盛一大碗稠稀饭,耐心地等他们一个一个出屋来,坐下。其时,门口有人走过,与他互问吃没吃过晚饭,话语和脚步声听来十分清脆,可见出魏家桥夜晚的静。街面上几乎没有一盏灯,黑漆漆的,可是,探出头往街口望,望到新街,就依稀看见有着亮投射出来,形成一道光影,光影里又依稀有一种骚动,这才晓得这静夜里也是有一些热闹的。现在,四个人围了矮桌吃粥,酒和睡眠使他们身上乏软,意气不免消沉,几乎都不说话,头埋在粥碗里。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一种亲密油然产生。小狗在四个人的脚下转圈。在这么个静夜里,气候是温暖的,空气里飘着一点鱼腥和肉腥,是上午集市的遗痕,也是膏腴的遗痕。偶尔,这里那里有猫叫和狗叫,表示着安康的居业。他们一方没有说一个“留”字,另一方也没有说一个“走”字,吃完饭,自然而然地,一个刷碗,一个上门闩,另一个帮着主人放下夏日乘凉的竹榻,开箱抱出被褥,在外屋又安了一张铺。这样,他们三个睡东屋,扈小宝睡外屋。默默安顿下来,分头洗了手脚上床,准备入睡。不料方一拉灯,精神和兴致都上来了,里屋外屋说起话来,说的什么?鬼!
扈小宝说,他刚来魏家桥时,这里荒得很,前边,新街的位置上,是一片老坟。夜里,常见鬼火,绿莹莹地遍地滚动,有时就跟着人脚,走到哪跟到哪,甩都甩不开。老人们就说,那是屈死的鬼!然后,毛豆就说了他家乡的传说,这个寄宿的夜晚,或许多少传达出一些居家的气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他说他们家的村里有一个“慧眼”,能看见老祖宗,祭祖的日子里,他总是吵闹不休,祭拜过后,家人们坐下吃饭,他就哭着喊着不让,因为,他说,饭菜都已经让老祖宗吃进去又吐出来,十分腌臢。这话题很是令人兴奋,于是,扈小宝又讲了第二个故事,是一个善鬼,他师傅,也是他的父亲或者说岳父所遇到的事。说的是他和他妹妹,也就是现在的女人还小的时候,有一日,他们的父亲要去清河镇买猪苗,前夜就收拾了平车,清早起来,他妹妹却坐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哭,哭的声气不像小孩子,倒像个哭丧的女人,呼天抢地,扯也扯不开,打也打不怕。全家人都以为是中了魔邪,一边去找医生,一边去找魏家桥街上一个专会治邪的大娘,就这么折腾到晚上,去清河镇的事也耽误了,只能等十天过后下一个集日。不想,第二天就传来消息,清河镇渡口昨日翻了船,一船三十口人,连艄公全殁了。而此时,妹妹的病不治而愈,也不哭,也不闹,问她昨日的事,她也并不知道。所以,人们就说,是善鬼附身,专来告师傅消息的。好人有好报呀!扈小宝感慨道。接着,毛豆又说了他的第二个故事,也是来自他的家乡,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啊!毛豆甚至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他的家乡,是在城郊结合部——毛豆说,那里有一些撂荒的大车间,是前几年乡镇企业兴旺时造的,现在被征地后关闭了。据说,里面常常走动着一个女鬼,穿着白衣服,齐耳的短头发。她一个人在车床之间走来走去,应该说是飘来飘去,因为谁也看不见她的脚,她的身形到脚就好像隐去了,所以,她就像乘在云上面。老人们说,这车间的原址是坟地,这是一个年轻的鬼,还没有活够呢!
扈小宝和毛豆你来我往地讲着鬼,那两个只是听,以此可见,他们这两个没有家没有根基的人,实在没有多少关于鬼的知识。鬼一般都是和家族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当二王按捺不住,也要讲一个鬼的故事,扈小宝和毛豆则认为他讲的并不是鬼,而是人,一个侠客。此人游方四处,路见不平,立刻拔刀相助,又有密笈在身,无论何种艰难处境,最终都能克服制胜。二王没有参与,他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故事。在这热烈的说话中,总有着一点诡异的气氛。虽然他们都是经历很多的人,曾在许多不同的地方过夜,可是今晚上真有些叫人不安呢!他们说着说着,陡地说完了,嘎然而止。那只小狗,细着嗓子叫两声,又止了。是新月的日子,月亮已经升起,从窗缝,门缝,甚至于墙缝渗进光来,屋子里明晃晃的。外间里响起扈小宝的鼻息声,均匀深厚,带着一些儿咝声,现出睡眠的香甜,是问心无愧的人的鼾声。不知是谁,从门前走过,在门上拍一下,是要来剃头的客人,还是随手玩笑?扈小宝没醒,屋里三个人却惊了一下,欠起身子互相看看,彼此发现全无睡意。这时,三王朝那两个笑了一笑,这笑容也有些诡异。月光里,三个人的脸都变了样,变得陌生。三王欠着身子,拔出挂历底下的两枚图钉,揭起画,让他们看墙洞里的奶粉听,这铁听又是怪异的,令人不可思议。然后三王将铁听取出来,放下画片,因抽手快了,画片在墙上拍出一声轻响,三个人又惊了一下。而外屋的鼻鼾声一直没有中断。那两个人从床上立起来,弓着腰,猫一样无声地跨到三王身边,三个人头并在一处,看见奶粉听里藏着一卷钱。三王将钱握在手心里,看着那两个,那两个也看着他。三个人静了一时,没有一个字的交流,迅速散开,回到自己铺上。还是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穿好衣裤鞋袜,下了地。三王将空了的奶粉听放回原处,按上图钉,三个人从里屋鱼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