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6/6页)

外屋比里屋更亮堂,甚至于比白昼里还有光。扈小宝熟睡的脸十分舒展,皮肤光滑细致,竟不大像男人,倒像一个慈爱的女人。小狗偎在他脚后跟睡着,一大一小的身躯都显得十分柔软,这种柔软不知怎么有些让他们嫌恶。嫌恶的心情多少抵销一点心中的愧疚,使他们坦然下来。他们从扈小宝床前走过,打头的二王忽然震颤一下,他看见对面有个人影正向他走来,原来是墙上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可不等他定神,震颤已经向后传去。并没有一点响动,可谁知道呢?也许世上就有人长着蝙蝠一样的器官,能接受空气震荡的音波,扈小宝他就是醒了!他睁开眼睛,看他的客人要出门去,不由说出一声:别走!他再没想到这一声“别走”会引起如此迅疾的反应,连那三个人,包括二王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出手如此之速,就好像预先勘察过的——他一搭手,就抄起镜台上的剃刀,一个箭步,送进扈小宝怀里,小狗“叽”一声跳下床,仰头看着他的新主人,扈小宝那张宽大,多肉,无须的脸,脸上留着殷切的挽留的表情,重睑的毛乎乎的大眼睛,陡地深陷下去,一下子没了底。三王和毛豆一起拉住二王的手,结果是二王将剃刀再往里送了送。有那么一阵子,三个人和一条狗都静止着,矮桌上用纱罩盖着的一碗剩面条,看得见在起粘。随即,他们便抖将起来,小狗身上的毛乍起老高,不停地颤。抖了一阵,渐渐平息下来,二王转身拔开门闩就要走,三王则作了一个“慢”的手势。他在桌上,案上慢慢摸索,摸到三屉桌上时,那墙上炭笔画中,老夫妇的眼睛正对他看着,就像活的。他很快从三屉桌前离开了,最后在镜台上摸到了门锁。

清朗朗的街上,房屋都暗了灯,可月亮比灯还亮呢!将三个人的人影投在墙和地上,可见出其中一个怀里还揣着一只狗崽。这三个人一条狗出得屋来,锁上门,沿了街向公路的方向走去。看起来,他们不算路熟,但也决不算路生,因为他们的脚步只是略有些迟疑,但没有徘徊与回头。他们走过新街,新街上就有了灯光,发廊的玻璃门里,有晃动的人影。灯光没有使街道更亮,却是使街道变得暧昧了。当他们站在街口犹豫时,忽见前面公路上射来灯光,是班车!他们撒腿迎向车灯跑去,差点撞在车头上,而车并不停下,已经沿公路开去,他们便追随跑去。天知道怎么会事,他们跑得几乎比汽车还快,当汽车终于在站上停下时,他们都冲到车头前边去了。他们这时方才知道,时间并不很晚,这不是?末班车都让他们赶上了,原以为已是深夜。这确实是一个古怪的夜晚。

夜间的公路十分通畅,半小时后,就到了济南长途客运站。济南正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之时。他们将狗放在街边,往火车站走去,直奔票房,也不管北线南线的窗口,扑上去就是,转眼间,到手三张当晚发往青岛的慢车票。退到车站广场,喘息稍定,三人头靠头点火抽烟,就见对面过来一个人。此人装束十分特别,一件黑色长身的呢大衣,头戴一顶鸭舌帽,压在鼻梁上。不由多看几眼,看那人径直走到跟前,立定了。正诧异,忽然间,三人一同叫出声来:大王!眼前的人,不就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大王?一声“大王”出口,三人都失了声,恸哭起来。大王说:我天天在此等候,还在候车室留言板上留了言,就是不见你们的人影,到底跑哪里去了?三个人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劲地哭。见此形状,大王心里已有几分知情,并不劝解,由他们渐渐止住悲声,三言两语说出这些日子的遭际。当说到今晚事端,直觉着是做了一个恶梦,不相信是真的。大王抽完一支烟,烟蒂收进口袋,然后问:你们打算去哪里?三王从口袋摸出三张往青岛的火车票,大王接过去,看了看,将票撕了,依然收进口袋。那三个一怔,疑惑道:不走吗?大王说:走!怎么走?众人问。大王说出两个字:劫车!这三人就有些胆寒,想一劫还未逃过,如何再造一劫!大王像是知道他们的心思,笑了笑,说:台风的中心风凭浪静!这一回他们看清了大王的脸,可能衣帽和灯光的缘故,大王的脸显得很白皙,眉眼的轮廓则更深一些,大王便美了,成了一个美男子。总之,这个夜晚,什么都在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