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5/10页)

“我的老婆与我对抗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锋头一转,对我不感兴趣了。一连好多天,我暗自庆幸着,以为那个捣乱的魔鬼消失了,一切都要恢复正常。早上出门,她亲切地在我肩头拍几下,叫我‘安心去奔自己的前途’。好景不长,更大的打击又降临我的头上。我的邻居和我说(他边说边踩我的脚,大概认为我是白痴患者),我老婆吊上了算命先生老懵,他们公然在药房楼上胡搞,全街人都晓得了这件事。我的老婆还扬言:她的行为是得到了丈夫的批准的,她和我两人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知音’。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后来我冲到药房楼上,一脚踢开门,看见那两人还在床上打滚呢。老懵用铁钩一样的指头哆哆嗦嗦地抓到眼镜戴在鼻梁上,东张西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那近视得几乎瞎了的眼睛根本看不见我。‘什么东西一闯就闯进来了?是不是狗什么的?’他问我老婆,害怕地钻到她身后去。女人慢腾腾地穿起裤子,用两把刀似的目光扫了我一下,悠悠地说:‘猴子罢了。还能有什么呢。’然后她就用指头笔直地指着门,眼光盯得我半边脸麻木。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及时引退,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松了一口气。转身的时候,听见老懵在背后吩咐女人:‘下一次要把门闩好,这种事让猴子看了去也很不道德。’我下楼的时候,女人追下来拦在楼梯上,异常天真无邪地吊在我胸前,嘁嘁喳喳地说:‘你对他怎样个看法?喂?他不是稀有的吗?我的新生活全仰仗于他的指点!你当然记得从前我是什么样子,真是心有余悸啊。我想把他带到家里去,我们一点都不会妨碍你的,他很高尚,你早就没有精力搞‘业余文化生活’了,对不对?他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他,他太可怜了,你照样忙乎你的事吧,我们两全其美。’我开始来说服她,我举出上十个例子,说明她这并不是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感恩的想法,而感恩的方式多种多样,根本用不着献身,这真太蠢了,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偏着头听我说话,不屑地撇撇嘴,反驳我说,她偏要‘献身’,觉得这才够味儿,而且也很时髦。他们把我从家里赶出来了,我搬到垃圾站边上的一个工棚里,形单影只,除了事业,再无任何感兴趣的东西。夜晚是凄凉的,我透过工棚屋顶那些稀稀拉拉的杉木皮的缝隙仰望星空,一分钟一分钟地熬过那些空虚的瞬间。有时我也会蓦地起身走出门外,在朋友的家门外徘徊一通宵。现在除了小屋里安睡的这两个人,我是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事业对我来说就是一切,我已经把我整个的生命都孤注一掷在它上面了,只要小屋里的朋友还在,我的追求就不会落空,总有一天我会要证实我想证实的一切。我将耳朵贴到窗子上,倾听他们的呼吸,确定了他们还活着,还在我身边,我就放了心。很多孤独的夜晚我就是如此度过的。我这些暗中的努力和牺牲,我的家破人亡的状况,我都小心翼翼地瞒着我的朋友。我个人的生活越潦倒,吃的苦头越大,我就越觉得自己生活得充实。我怀着自我牺牲的秘密,假装做出很快乐、很不在乎的样子与他们交谈,内心深处感到莫大的满足。一段时间之后,我对自己的新生活适应了,开始迷恋起这种生活来,因为这种生活使我的精神获得了彻底解放。我有意识地从肉体上折磨自己,我把工棚里的床搬掉,被子也扔掉,找来几块大方板,搂来一捆稻草在石板上做一个窝。每天夜里就钻进那个窝蜷缩而眠,即算冻得皮肤发青也咬紧牙关熬下去。当我患上了重伤风,躺在稻草上发抖的时候,精神上可是健康的,丰富的。我的朋友来探望我,我就告诉他说:我正在修炼,早上还吃了一顿丰富的早餐(其实我已两天没吃饭了),就请他放心好啦,我的老婆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呢,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强壮呢。看着我的朋友脸上显出半信半疑的神情离我而去,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太崇高了!太伟大了!我感动得不知所以,我这种生活其乐无穷!一个人,假使他真正地获得过自我牺牲的快乐,那是会对人间的一切享乐都嗤之以鼻的。像我老婆这种行尸走肉,在人还活着时,灵魂早就死了,像一个木乃伊一样在这世上游来游去,到处妨碍别人,寄生于别人身上,这才是最可悲的呢。她哪里感受到过我的精神生活的微妙之处呢?她根本就看不到这一切!直到这时,我才看出我们的婚姻真是一个大错误,我和她是多么的不合适,我能从那锁链里挣脱出来,真是一大幸运,但愿她一辈子也不要回心转意,再来纠缠我。

“X女士这一次的开端是怎么回事呢?在开端之前,有很长的一段空白。她一直闭门不出,也拒绝别人登门,每日里木木地独立窗前,不论谁与她交谈,她一律面带笑容,视而不见,使人下不了台。那段时间什么事端的迹象也不存在,她似乎下了决心要无声无息地度过一辈子。这种情形把我急坏了。我加倍绝食也好,挨冻也好,这些招数都不起作用了。他们明白地表示这些苦难都与他们无关,只是我个人的一种爱好。霎时间,我的头上笼罩着巨大的空虚。我茫然不知所措,怀疑的魔鬼咬啮着我的心。一夜接一夜,我冒险跑去敲他们小屋的门,我要X女士显出她的真面目,哪怕她兴风作浪,胡作非为,也比这种伪装的姿态要好,因为这关系到三个人的存亡。陷阱就在脚下,我必须使大家醒悟,告诉他们表面的平静后面正是藏着猛兽的利爪,多少人就是因为这种麻木不仁而毁掉了自己。我敲得关节发肿、头发晕,他们睡得沉沉的,一次也没来开门。第二天,我试探地询问X女士:夜间可听到过什么?她瞪我一眼回答说:她才不去听什么呢,尤其是夜间。她现在不但不用眼看什么,也不用耳去听什么了。不管外面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她都是听不到的。她的世界静寂得很,一片广阔的平原,泥土上长着浅浅的小草,一颗骄阳挂在高空,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想用什么响声来骚扰她,那可是打错了主意……反正一派胡言,令人头痛。看来她是决计要甩掉我这个保护人的了。这个轻佻的女人,想想我为她的事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如今可好,看着我一天天瘦下去的面容,她不仅无动于衷,还对人说我‘有怪癖’,她‘一点也不希罕我的保护’,毋宁说她对我的保护是‘厌恶’的,她根本没遇到什么危险,干吗要人来保护?假如我有保护癖,去保护自己的老婆好了。这些话当然一点也不出乎我的意料,忠言逆耳,谁又不这样呢?要耍态度就去耍吧,我可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会跟女人去计较她们一时的撒娇什么的,她们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任性的,不自觉的,非得要人加以正确的引导,她们才不会走到邪路上去。我也不会因为X女士的一两句话,就放弃我的保护人的身份,辜负朋友的期望,从此变为一个冷冰冰的、丧失了同情心的世故者,庸庸碌碌地活下去,成为我老婆一类的行尸走肉。我看得出来,我的可怜的朋友,现在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的扶助,他就像一个盲童步入了一条死胡同,完全不可能凭自己的能力找到出路。全部的希望皆在我身上,只有我能解救他。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之下,一个英勇的、自力更生似的行动付诸实现了。它闪烁着这样灿烂的、理性和智慧的火星,照亮那漫长黑暗的通道。它是什么?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它是否与X女士的这个开端直接相关?这一切的秘密恕我作为私有财产长期地保留于我的心底。因为我忍受了无法形容的痛苦之后,应拥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特权,我不想与外人分享,即使是很亲密的人也不行,我一定要好好享受‘独得’的快乐,这种快乐将延续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只要你们具备了我这种超人的毅力,长期忍受熬煎,或许有一天你们也会获得它的。有一点我能够透露给你们的就是:X女士这次行动的开端,实际是受我的引导与操纵的。这件事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它完全随我的意图而自由发展。我老婆之流的人物,将这件事任意夸大,妄加渲染,好似乎这就显出了我的无能,他们哪里知道这中间的秘密呢?他们那种卑陋的低级的见识,使他们永远只能作出如此的判断。成功者是我,我没有被环境吓退,被重重困难压倒,我像巨人一般站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