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6/10页)

煤厂小伙的口述

“我对于这位可敬的女士所怀有的特殊的感情,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既然谁都能看出来这一点,我也就不再细细地述说,我想要对诸位谈到的,是我个人的精神生活。明白地说,就是可敬的女士直接引发的、我个人那一连串绚烂多彩的幻想活动,它将永远是我尽情生活过了的象征。在早先,在可敬的女士搬来五香街之前,我并没有个人的精神生活,我浑浑噩噩,每天跟着大伙儿瞎起哄,食欲如牛,睡下去如同死人。连个梦也不做,毫无自我意识地长到了22岁。直到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我在那口井边遇见了举世无双的可敬的女士(我绝不说她的名字,因为我深知自己不配称呼她),她对我无比动人地嫣然一笑,我在那之后牙痛了两周,不得不用手术拔掉三颗板牙之后,我的胡须才开始猛长,于是我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从那天以后,我个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庆贺自己的新生活,也为了提醒自己时时注意,我故意叫牙医拔掉了所有的板牙,连假牙也不装,这样吃起东西来就必须采取一种很特殊的姿势,并要费出几倍的气力,我也由此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遇到可敬的女士之前,我可说是一点也不严肃,我吃起东西来猛吞猛嚼,不加控制,我对所有的女性钟情,在厕所里泛泛而谈,油腔滑调,满嘴淫秽,在马路上看见姑娘大嫂就去吊膀子,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自以为得计,没事了就拼命往自己身上洒香水,香得自己都神智不清了才罢休。我和我的同伴们只要一谈到‘爱’这玩意儿,立刻遵循自己的习惯将它与洒香水、吊膀子、上厕所之举动等同,两眼放光,津津乐道。我们就这样一年到头寻欢作乐,脑子里装满了荒唐的诡计。可敬的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绝对说不清,我记得我在那口井边与她邂逅以后回到家中,当天夜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只豪猪,没命地扎进了一口深潭,水杉一棵接一棵地在塘边倒下,那梦充满了凶兆。早上醒来,母亲问我说:‘儿呀,你的半边脸到哪儿去了?’我伸手摸了一摸脸,就大声嚎叫起来了。后来我两眼昏花地走下地,看见所有的家具上都爬满了蜜蜂,我就大声对母亲说:‘现实多么荒唐啊!’母亲双手一颤,跌碎了一个盘子。你们不要把眼光放在金老婆子身上,她什么也不能代表,她只是我的一件小道具罢了。在苦苦的单相思中,我免不了要为我汹涌的情欲找个替身,那是无论谁都可以的。我选择了她,也许就因为她是我到手的第一个女人,也许就因为她懂得风情,又肯与我配合,而在我那紧张的幻想活动中,她从来不出现。我每天都在某个处所看见可敬的女士,但她绝对看不见我,我总是藏得很好。一离开她,我体内的多种液体就沸腾起来,我像被激怒的狮子一般跳起来,冲到金老婆子家里,与她如醉如狂地胡搞一次,直到熄灭了体内的欲火。从可敬的女士征服了我以来,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了。我只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隔得远远地欣赏她,然后独自一人将爱慕之情加以无边无际的想象,淋漓尽致的发挥。而只要一面对她,哪怕只看到她的一个背影,听到她一点声音,我也会腿子发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种情形真可怕,好在女士并没把我放在心上,她被一个疯狂的显微镜主宰了,声音飘飘渺渺的,双眼失明,而且她很不耐烦别人对她的打扰,总希望打扰她的人快快消失。她的这种气质使我对她更加敬重,更加崇拜,对她的感情也更加坚定不移。我躺在黑暗中的时候,总是感叹不已:假如不是与可敬的女士邂逅,假如没有蒙蒙的雾啦,发白的井沿啦,微笑啦什么的,我至今仍然过的什么生活呢?那种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幼稚行为(洒香水、上厕所谈论女人等),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呢?命运在我22岁时把我带到了一个光辉的转折点,在这转折点上,一位女士指引着我前进的道路。不论生活中出现什么偏差,也不论人们对女士的品格加以何种非议,我的无私的爱始终如一。我与金老婆子的关系,正是这份情感的派生物。我一天不对可敬的女士失去热情,就一天离不开金老婆子,我无比喜爱这种表达形式,(虽然有人指责为荒唐的臆想,我也决不动摇。)每天身不由己,反复演习操练,获得了那种娴熟的技巧。我知道有人将我这种热情与通俗的‘业余文化生活’相提并论,借以贬低我的存在价值。作为我那些昔日伙伴之流,你还能期望他们有些什么样的更高的见解呢?他们身上洒满香水,一大群人挤在厕所里,指手划脚地谈起男女私情,吹着牛,心满意足似的,一旦有人超出他们那狭窄的观念,就群起而攻之,做出那种鄙夷的神态,说道:‘也不过如此,还有些什么新鲜玩意儿呢?’我知道这有多么令人寒心。真的,我昔日的同伴已不可能进化成有高度文明的人类了,来不及了。我这个结论是彻底悲观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使我作出了这种结论。我可以把经过对诸位说一说。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邂逅’的当天中午。昔日的伙伴在厕所里围住我,一个个挤眉弄眼,喜不自禁,撮起嘴巴‘嘘’个没完。他们将我紧紧地逼到墙壁上,要我坦白事情的‘内幕’,‘说出来大伙儿乐一乐’,‘拣那些精彩的要点说’。他们还开导我:既然我在讲话中提到了‘性感’这个非同小可的字眼,就有理由断定我与那位女士有了肉体关系。这个字眼是随便用得的么?用在老婆以外的人身上意味着什么还不清楚么?在我们五香街,‘性感’即是‘业余文化生活’的代名词,这两个词自古以来就是通用的,而‘业余文化生活’这个词的含义,人人都能意会。这两个词都十分透明,十分形象,简直使人产生生理上的快感。他们提出这个词来分析并不是要咬文嚼字,他们只是想搞清一下,证实一下,从这里面得点有益的经验。他们并不想找那位女士去进行亲身体验,我用不着戒备他们,况且也不是人人见到那位女士都要萌发冲动的。这位女士已在他们鼻尖下生活了多年,遗憾的是他们中间谁也没注意过她,也弄不清她的模样。而今经我一描述,才知道她还有某种一鸣惊人的‘性感’,这怎不叫人刮目相看呢?我神情阴郁地对他们解释:这世上有些个事,并不是一律就按常规能理解得了的,有时候,我们必得要扭转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向,用一种崭新的眼光来观察才能进入事物的本质,这表面看似困难,麻烦,但只要一咬牙就可做到的,当然要革新就有牺牲,比如我就牺牲掉了满口的板牙,这种局部的损失反而使我获得了通体的自由。若斤斤计较,一味因循守旧,便永远理解不了某些新奇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的关系,正是一种超出了他们观念范围的关系,这是一种高级的人际关系,它属于未来,跨越现在。我与那位可敬的女士之间的确没有肉体上的接触,我也的确通过幻想体验到了她那生动的性感,这种感受是实在的,一点也不空灵,但也绝不等于‘业余文化生活’。它是什么,我一时还找不到恰当的名词来说明,总之它是我生存发展的动力。他们必须承认,在他们的观念之外,还有一个偌大的、充满了新鲜玩意儿的空间。我希望他们都能突破,努力地扩大自己,而不要窒息在狭隘的观念上。我一说完这些话,他们就更加兴奋,叫嚷着,一哄而上来扒我的裤子,说要检验我是否真正属于阳痿。我隔壁的那小子还火上添油,提醒众人道:‘凡是得这种病的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他们都有一套一套让人头晕的道理,能把死的讲成活的,目的只在分散别人的注意力,掩盖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真情。我就认得一个人,得了这种病之后忽然变得口才极好,每天都顶着烈日到街头去讲演,头头是道地分析什么老观念新观念,提出无数不着边际的新方案,又提倡人人都在头发上面擦猪油,‘业余文化生活’越多越好等等,大家一听来了劲,就叫他当众表演一下,他一受惊吓,就倒在地上没气儿了。’这些人正要对我动手时,又有一老翁(像是药店的老懵)颤颤巍巍分开众人,呵斥他们住手,然后提出‘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说这将使他们一举获取更带刺激性的桃色新闻,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