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15/29页)

我和他背靠背蹲在黑暗中,我感到他浑身都在轻微地抖动,他继续说:

“有那么一个时候,那时你还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每天都到我们楼顶上面去蹲着,头顶是炫目的云团,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朝下一望,总有那种晕眩的感觉。今天我在山洞里呆到这么晚才出来,我一出来就看见了你,你躺在明晃晃的月光里,影子投在地上,你一点都不知羞耻,这是因为烦扰你的全部问题,都是一些过去的、不足挂齿的秘密。你走了这么远,到这里来寻求一个答案,而我——”

“如果你对我的问题没有兴趣,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蹲在这里呢?”我打断他说。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蹲在这阴影里!就因为你毫无知觉地躺在亮处,我为你感到害臊!这就是答案,你满意了吧?”他用背部猛地一撞,把我撞得和他离开一些。

“这根本不是我的问题的答案。”我气愤地说。

“那又怎样呢?问题的前提早就消失了。你看,黎明快要到来了,你在这儿睡了整整一夜,等一会儿,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你就会后悔起来,因为你糊里糊涂地跑到了这个山里,结果还是只有我来伴陪你。你当然不会注意到,当你向我提问时,黎明正在离你越来越近。”

“我走了多么远的路啊!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带我一点都不熟悉,我的脸因而被刺丛挂破了,一直在流血,我这条小手巾上沾满了鲜血,你看。”我站起来,将手巾递给他看。

“啊,请蹲下,请一定蹲下,你这样站在我面前弄得我很不安。这是真的吗?你流了这么多的血?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你一个人就跑到这里来了。我并没有抛弃你,我仍然伴陪着你,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吧。”

他的语调中显出某种同情,也可能是我的幻觉。月光下的风中,树叶响得更急骤了。这时他甚至转过身面向着我,用他的指尖触了触我的面颊。

“讲一讲我出生的事吧,既然你从父亲那里来,你必定知道。”我一冲动又说了起来。

“可是黎明就要到了,你看,天边已出现了一线微光,现在多么黑啊。这样的夜晚是很伤感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我为什么不回答你的问题。天很快就要大亮了,天一亮,我们就会没处藏身。还有一小会儿,多么惬意啊,我在发抖,都是因为太激动。你流了那么些血,小手巾上一股血腥味,这件事本来微不足道,可此刻在我心中掀起了波澜,我看出你今后还会做出更为极端的事。”

鼓鱼的声音低了下去,又开始自言自语。我感到极度的疲倦,一开始还可以听见他讲话的片断,后来就坠入了昏暗之中。

我记得我似乎是伏在他背上睡着的,醒来时却看见自己枕在那隆起的树根上。天已经大亮,鼓鱼不见了,灌木丛里有很多鸟儿吵个不停。我环顾周围,有种熟悉感,我觉得我已经临近父亲居住的洞穴了,奇怪的是我现在不想去见父亲了。清晨的风吹着脸上的伤口,火辣辣的。我打量着昨夜鼓鱼和我蹲过的地方,现在阴暗已经从这里退去了,赤裸的黄土暴露在白昼的亮光下。在白昼刺目的光芒里,周围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异样的厌倦,回忆起昨夜的对话,那感觉就如同肺部充满了水泡。这些个明亮的灌木丛,里面藏着数不清的鸟儿,这广阔的天空,天空下的黄土坡,土坡上站着我,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呼吸。现在我倒真是想缩进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去呆着,然而太阳已出山,我无处可躲,只有一条路,这就是回家。

我在往回走,在白天里,山路好走多了,我用手中的枯枝开路,将刺条踩在登山鞋下,我的脸不再被它们弄伤。可是我是多么沮丧啊。周围的一切紧逼着我,回忆的重负压得我精疲力竭。前方有个小茅草亭子,我本可以在那里面歇息,但是一切全顾不上了,我必须尽快摆脱这个地方。

“在黑暗中,一个人的轻浮欲望会尽情地涌现出来,正如涨水时河底泛起的沉渣,但是你有足够的力量斩断记忆的锁链。”我一边想一边走得更快了,可是一会儿就不得不停下来猛烈地喘气,朝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我记起一件事,——近来记忆总是在翻腾,令人无法摆脱——当我受伤的时候,鼓鱼说过他心里为我掀起了波澜。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呢?从山上回来之后这几天里,他一直没和我说过话,他总是急匆匆的,在楼道里和我相见时点点头就过去了。我觉得他和我异常疏远。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吗?他之所以躲避我是怕我再一次用那种问题去为难他吗?那天夜里,他一定完全看穿了我的企图。

母亲看见我脸上的伤痕就不住地摇头,口里说:

“你真是自讨苦吃啊。你想,多少人花费了一辈子的心血——”

“我对你说的那件事早没兴趣了,”我打断她,心里烦得要命。“我只不过去山上游玩一下,天黑了,就摔了一跤。现在我的心境特别开朗。”

母亲不说话了,她在想别的事,握着粉扑的右手停留在半空,眼睛里泛起回忆。我看见二哥立在窗外倾听我们谈话,他的一只手拄着锄头,另一只手叼着一根香烟,头发乱蓬蓬的。房里的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看见二哥。

“三弟,我一直想对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劝你二哥从家里搬出去住呢?我这些年来一直想和他有一种正常的关系,就是说比较平和的关系——互不干涉,相互容忍。可是怎么说呢,我失望了,他性格过于激烈。现在我们双方都很痛苦,他夜里睡不着觉。按照我的想法,他可以自己出去租房子,也可以住到你大哥那里去。他在这里一天比一天苍白,一天比一天衰弱,我总是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他。有时我看见他站在阳光里,那么单薄,就好像要融化似的。他深夜在客厅里徘徊时我总是抱着希望想道:‘说不定他会来敲我的门吧?’脚步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有,一次也没敲,他就那样走到天亮。客厅里的地板早被他踏坏了。你那性格阴沉的父亲,把这些问题留在家里,一走了之。”

二哥在窗外听见了这些话,他冷漠地走开去,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挖了起来。

对于母亲的请求我一声不响,因为拿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她根本不期望我回答她,她总是这样的。看看二哥的反应就知道,他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原来父亲住在家里时,所有的矛盾全掩盖着。父亲一走,二哥就如一株被挖断了根的植物一样,苦苦挣扎着,还是迅速地枯萎了。母亲天性活跃,野心勃勃,很快创造了自己的一套生活程式,这套程式由搽粉、戴假发和她所称的“外出社交”(天知道是去干什么!)组成。二哥由一个旁观者变成了一个怨恨者,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招人厌烦。每次我回家他从不谈别的事,总是在批评母亲,对我发泄心中的不满。他的确是在一天天苍白消瘦下去,我却知道他哪里也不会去,因为他常对我说他是院子里围墙上的一根藤。我朝窗外探出上半身看了看,二哥已经停止了挖掘,正蹲在围墙下面沉思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