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14/29页)

“三弟,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这样做弄得我很为难啊。我们在一处住了上十年了,从来是各住各的,互不往来。最近由于某种偶然性,我去了你家里好几次,这就使你一下子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你真的以为你有权利来敲我的门吗?不,你错了!我要说的是,我们以前虽互不往来,彼此的内心深处是有密切的联系的,就像一个鸟巢里的两只鸟。所以我去你家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你的生活也不会有决定性的影响,你心里过分夸大了我同你交往的意义了。还有菊妈妈也是这同样的情况。你随随便便就往她家里跑,去了之后又耍小脾气,因为她忙着做自己的工作你就不高兴了,想一个人离开。你怎么这么轻率,莫非她的工作就不重要?你以为我们三个人住一处纯属偶然,或者说是你一个人的好运气,要是你父亲——不,还是不说他的好。我的意思是,我和菊妈妈一直就是与你有密切关系的,但是我们都不喜欢你的任性和冷热病,不喜欢你按自己的设想来改变这种关系。刚才你一冲动就跑了来,站在这里敲门,满脑子都是自负的想法,而实际情况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想,要是我让你进了我的家,而我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陪你——我总是事务缠身——于是你就耍起小脾气来,这样,我们本来密切的关系就会出现裂缝,我们说不定会成为仇人。你以为我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吗?你这种举动是很不妥当的,你又不是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你要阻止我同你接近呢?”

“你看看你在说些什么话!”他愤怒地涨红了脸,“你怎么一点也不理解我的苦心呢?我说了这么多全是白说了。你看,这楼道里风这么大,我又只穿了内衣站在这里与你谈话,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我到底图个什么呢?他倒说得出口,说我要疏远他!现在我要进去了,我的情绪糟糕透了。”

他关上房门,将我撇在外面。

我一直想弄清鼓鱼对我的态度,我将他昨天说的那番话想了又想。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也是同样依恋,不然怎么会躺在我床上呢?我的床有点脏,而他是一个极爱清洁的男孩,衣领总是干干净净的,可以想见他家里也是一尘不染,而且他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对我冷若冰霜,恨不得我同他的距离越远越好,只要我同他套近乎他就生气,称我的举动为“过分”。他昨天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呢?首先,他不让我去他家里,然后又表白了一大通,说我同他有密切的关系,再后来又要我不要对这种密切关系抱幻想,以为就此可以同他们(他和菊妈妈)进一步接近,还将这进一步接近的企图称之为“自负”。总的来说,我听不懂他的话,但又觉得他成了我生活的依据似的,不知不觉地,我就对他牵肠挂肚,时时盼着和他谈心了。我没有把他说的话告诉母亲,因为母亲认为鼓鱼和菊妈是“两个奸诈的小人”,只要一提到他们就大发雷霆,还说到一定的时候要豁出去与他们大闹一场。有一天她还交给我一瓶玻璃碴,让我去撒在鼓鱼的床上,我不干,她就冷笑着说:“你以为你了解他了?用你那种可笑的方式?”

我越来越对鼓鱼牵肠挂肚了。我看见他走在楼梯的前方,我连忙追了下去,想同他并肩而行。可是他故意东倒西歪,将整个楼道挡住,我只好慢慢跟在他后面。下了楼,他就加快脚步,我跑上去扯住他的衣袖想同他说话,他用力一甩,甩开了我。

“你缠住我干什么呢?现在我要去见你父亲。”他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我和你一块去。你不要弄错了,我并不是非和你在一起不可,只是偶尔的一种需要。”我有点恼羞成怒地说。

“我不能成为你偶尔需要的牺牲品,至少现在我无法满足你的需要。你想,你怎能不劳而获呢?你父亲并没邀请你,你不能想去就去,凡事都有一定的程序。”他不等我开口,迈开长腿就跑掉了。

我站在原地发呆,我看见菊妈妈的门开了又关了,她一定看到了刚才这一幕,说不定她在讥笑我呢。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自己独自去找父亲。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我记得那条路,只要细心地观察,完全可以找到那个洞口。谁知道呢,说不定父亲也盼着我去,只不过是鼓鱼不愿传达他的想法。鼓鱼是个惟我独尊的人,一次也没为我着想过。

我到达招山的时候,天突然黑下来了,我没料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就像出了差错似的。我犹豫不决,前面是没有路的灌木丛,后面是回家的路,我该怎么办呢?我记得父亲的山洞离这里并不远,可是黑地里是很难找到的啊。既然来了,总得尝试一回吧。我口里哼着进行曲,向着灌木丛迈步了。月亮出来了,在山的那边,又大又圆,招山就像一匹弓着背的灰色的猫。幸亏我穿了结实的登山鞋,也不怕被刺丛挂坏我的脚了。我捡到一根大枯枝为自己开路,凭记忆往前走。我走了很久,在野草和小灌木丛里磕磕绊绊,口里不住地咒骂鼓鱼,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冷酷。

月亮升到了头顶,暗蓝的夜空里有一些乱云,我停下来歇一歇,打了很多喷嚏,因为背上汗湿的内衣变得冰冷了。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直是在瞎走,可能我已经接近了那个洞口,也可能离得更远了,在月光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

一歇下来,体力便完全丧失了。我坐在一棵大枫树凸出地面的树根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我用力搜索记忆,刚想了个开头,眼皮就打不开了。我醒来时看见月亮将满山遍野照得一片银白,对面有个影子。原来是鼓鱼蹲在一丛灌木下面,用一根棍子在拨弄什么。

“我的出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秘密呢?也可能是一种交易?”我一冲口就说出了脑海里最先想到的事。

“你选择了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吗?这个烦扰了你一生的问题?”鼓鱼的语气很兴奋,“都是因为你那驼背的父亲,我成了一个先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蹲在这里吗?我预感到你一醒来就会问我这类问题的,而蹲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就可以使谈话变得更容易。你看这漫山遍野的银光,所有的话语都会消失在体内,当你张嘴时,你的声音连你自己都听不见,尤其这些沙沙作响的树叶,总是带着一种谴责的意味。而你,这种地方的一个幻影,你要追溯一些完全消失了的事。请你到我这边来,要慢慢地、弓着背移过来,因为我不想看见你的脸,那会使我感到不安的。好,请你背靠着我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