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12/29页)

“那是因为他夸大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他向前跑得那么远,像中了邪似的,其实只要掉过头来往回跑几步,我们就相遇了。”

“在夜里也是这样吗?”

“夜里的情况有所不同。谁又能搞得清夜里的事啊。你以后不要观察他,只要有一个人看他,他就沉浸在那种虚妄的情绪里不能自拔。他现在一定跪在地上哭泣吧?这种戏他在我面前演过好多次了,最近他差不多天天演,你一定不要再去看他。你如果看了他,你的生活规律就会发生改变。我为什么不看他呢,就因为我不想改变生活规律,我需要一定的社会联系,我不愿把自己关在家里,所以我才对他那些举动视而不见。其实只要他一回头……”

母亲将眼镜放进皮包里,正要走,忽然又转过身,问我:

“我的假发没有弄乱吧?”

“没有,妈妈。”

她不放心,又掏出小镜子照了照,显得有些懊丧,要我帮她再看看后脑勺。最后她叹了一口气,一摆手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一推门,发现自己忘记锁门了。

鼓鱼睡在我的床上。他将被子铺得平展展的,如果不是他的脑袋伸出来,被子里就像没睡人似的。他张着眼看着我。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他眨了眨眼说。

他将一只手臂伸到被子上头,划来划去的划了几下。他穿着黄色的绒布内衣,手臂是棕色的,圆圆的,他的脸也是圆圆的,眼睛里带着倦意。

“你现在要躺下吗?我占了你的床了。”他歉意地笑了笑。

“啊,没关系。你在这里,我感到很安心。我坐在床沿,握着你的手就可以了。”我的语气近乎献媚了。

“你坐在这里很好,但是请不要握着我的手。”他一边说一边将手臂缩进被子里。“外面有点冷,我会感冒的。这被子里面很温暖,怪不得你天天躺着不起来。你就这样坐在这里吧,我要告诉你关于菊妈妈过去的一些事,我知道你去看过她了。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来也不去看她,现在你改变态度了,我真高兴。我注意到你很喜欢鸡,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很多人都不喜欢鸡。由于鸡,你才与菊妈妈结识了,虽然菊妈妈对你的印象并不好。你该记得那件事,一只鸡在你脚上拉了屎,你就表现出不应有的厌恶表情。啊,被子里头真舒服啊,这养成了你的懒惰习性。那件事,菊妈妈心里有点不高兴,你对她的鸡没有达到她期望中的那种热情,后来我告诉她来日方长,这种事要有耐心,她也就平静下来了。你要躺下吗?我占了你的床了,这使你很不方便吧?”他做了个要起来的姿势,我连忙制止了他。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他又说,“我躺在这里,就驶向了遥远的地方。你看,被子底下就像没人似的。”他将被子下面的身躯更加舒展。

“你不让我握着你的手,我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我委屈地说。

“你不要过于计较这种小事嘛。”他安慰我道,“今天我从楼上下来,一看你的房门没关,我就进来了。房间里光线很暗,天又有点冷,一会儿我就想睡觉了,我就脱了衣服在你床上躺下了,你不觉得冒昧吧?”

“怎么会呢?现在我觉得你就好比——就好比是我的兄弟了。你不要对我隐瞒了,被子里一点也不暖和,冷冰冰的,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

“就算你知道的情况是正确的,也只对了一半。我可以告诉你,小船是怎样发动的。它靠的是内心的热力,现在你猜出来了吧?你太伤感了,凡事往不好的方面想,这于你是不利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摸一摸我的手指尖。”

他将他的四个指头伸到被褥的边缘,我正要去摸,他又缩回去了,冲我做了个鬼脸说:

你想通过接触来证实吗,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能触到我的真正的实体呢,你只能设想。

“让我们来假设一下,我们俩在一处住了这么些年,却从不相互往来,直到你父亲——等一等,我注意力不集中,忘记要说的事情了。实际上,我在远方的山坡上同你讲话,你一定听出来了。那山坡一直延伸到大河边,我就是在那里下船的。可惜你的床太窄,躺不下两个人,要不然——这床一定是你父亲设计的,又狭隘又小气,只能容一个人在上面舒服,而他自己的床却总是那么宽。”

他又开始在被子下面像鱼一样扭动了。我忍不住将手伸进被筒里探了一下,发觉被子里面像上回一样冷冰冰的。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不高兴地停止了扭动,皱着眉头坐起来穿衣服。

他那婴儿一般光滑透明的指头灵活地扣着扣子,瘦瘦的脖子上喉结一点都不突出。他的腿十分修长,脚也很长,我想起他那天腾空飞去的情形。

“你不要走,我还要和你谈话呢。”

“谈什么呢,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因为你不相信——我告诉你一个情况吧,刚才我来的时候,有一只鸡在你的门上啄个不停,那好像是菊妈妈养的鸡,就是因为这只鸡,我才到你家里来了。”他系好鞋带,打算走了。

“啊,不要走!”我情急中捉住了他的手。

他眼里显出懊恼的神气,我不知不觉松了手。

“你在为难我了。刚才我躺在你床上的时候,我觉得很自在,因为你的床是一只船,我在遥远的大河里划船。可是现在我起来了,站在你房里,你还要抓住我,我一点都不自在,我的肚子疼起来了,啊——”他弯下腰去,额上冒出了冷汗。

“我疼死了。”他呻吟起来,“好冷啊。”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那额头像火一样烧着,他抬起头,双眼通红,鼻孔里呼出滚热的气息。

“你不要接触我,这很危险,我找菊妈妈去。”他一边呻吟一边走出了房间。

他一走,我就开始对自己的举动惊骇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男孩,住在我楼上也有十来年了吧,我从来也没有注意过他,我这个人,没有自己的个性,不过几天时间,我就对他生出了深深的眷恋。当然我并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我只是希望与他呆在一起,这种情绪我想摆脱也不可能。当我见不着他的时候,我倒不想他,可是只要他来到这里,他的瘦瘦的脖子,他的婴儿般的手指头,他的修长的腿和双脚,包括他的忧郁的眼睛都在吸引着我,有时我竟想跪下去讨好他。可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完全没有办法,也摸不清他是怎样看待我的。似乎是,他有一点讨厌我,因为刚才他那么不喜欢我接近他;也可能他不是真的讨厌我,他不是睡在我的被子里,还对我房里的暗淡光线大加赞赏吗?从来没有任何人与我如此地接近过,也从来没有人在我心里占据过这种中心位置。即使是父亲,也没有达到这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