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10/29页)

二哥说母亲越来越爱打瞌睡了。经常,她到后院去找什么东西,往地下一坐就睡着了。她仍然每天一遍又一遍地往脸上搽粉、描眉,外加梳理她的假发。一天我走进屋,看见她在梳妆台上睡着了,假发放在一边,雪白的、光溜溜的脑袋伏在手臂上。我站在那里,心里升起恐怖的情绪,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那令人恶心的头皮上抚摸了一下。她立刻醒了,对我笑了笑,拿起那顶褐色的假发,对着镜子仔细戴好,又用粉扑将脸上的粉扫匀。不知怎么,我看着乔装打扮的母亲,只觉得毛骨悚然,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魂不守舍,目光散乱。

“三弟,你的脸色很不对啊。”母亲责备地说,“没有事最好不要在外面乱跑,最近外面流行痢疾呢。喂,你帮我把后面拉正一下。”

我走过去帮她拉正假发,我的指头又触到了她后脑勺上的皮,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噤。香粉味和老年人的体味混在一起,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墙角放着我熟悉的那个瓦罐,瓦罐在厚厚的灰尘里面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我小的时候,瓦罐里长年睡着一只蜥蜴,是母亲养在里头的。蜥蜴常跑出来,趴在墙壁上捕食蚊虫。我一连几个小时观察它,总想和它交个朋友,可是母亲不让我靠近它,它是她一个人的宠物。那时我真羡慕母亲。后来有一次,蜥蜴爬到父亲裤腿上,被他抖到地上,一脚踩死了。这一幕恰好被我看见,我还偷偷哭了。当我哭着告诉母亲这件事时,她怔了一怔,然后松了口气似的说:“死了就好了。”她一点也不怨恨父亲,马上忘记了这回事。我记得蜥蜴的尸体被她扔进了垃圾桶,那小东西的头部被父亲的大皮靴踩得稀烂。

我蹲下来拨弄那只空空的瓦罐,母亲在我上面说起话来。

“我和你父亲曾经策划过你的前途呢。那时你才两岁,你吃东西的样子贪得无厌,我们谈论说,你那种样子太令人担心了。你父亲就提出把你现在住的这间房子为你留下,你看,后来果然派上了用场。”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和人群隔开呢?这样做不是太过分了吗?我的一切你们事先都策划过吧,我觉得自己太委屈了。”

“我们并没有策划一切,你也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你父亲,他总有那种神秘的预见力。比如留下这间房子的事,当时家里经济情况并不好,我不断提出要卖掉它,你父亲就是不肯。现在我必须去参加社会活动了,不然的话我又会打瞌睡,这对老年人来说是很不好的。你不要怨恨你父亲,你住在那里不是很好吗?这么多年平安无事。要是你在家里,我们相互之间是绝对无法容忍对方的。”

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对着镜子拍了拍她的假发才走出门去。

我坐在母亲的卧室里,记起我十六岁那年的事。那是在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的同桌在底下吃东西,他吃完玉米花之后,就来找我讲话。不知怎么,我突然对他厌恶得要死,就忍不住大吼起来。这时台上的老师吃了一惊,大声训斥我说:

“你想干什么?!”

所有的人都瞪着我,我一下子就站起来往外走,我走出门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看见我的同桌又拿出了一袋玉米花,正若无其事地往口里扔。

我就一直跑回了家,后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退了学。我记得父亲当时说:

“退学了?很好,很好,你本来就缺乏与人交往的能力嘛。”

他说话间还向母亲使了几个眼色,母亲也对他的眼色做出了会意的反应。

回忆起这些令人困惑的、灰色的往事,我又联想起母亲养在瓦罐里的蜥蜴,我觉得自己与那只蜥蜴很相像,可是父亲的大皮靴要什么时候才会踩下来呢?现在他虽然到山洞里去了,母亲说,情况并不因此有所改变,包括所有的情况。

母亲的梳妆台上摆着好几把梳子,都是用来梳理假发的。她一共有五顶假发,现在有四顶挂在壁上,全都梳得整整齐齐。她刚开始戴假发那一阵特别兴奋,口里总在唠叨着戴假发的好处,我记得她说那好处是:“随时可以看见自己的后脑勺。”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个小本本,我拿起来翻了翻,原来是她记录的关于假发的佩戴情况。似乎是,她对自己戴假发有很多特殊要求。什么场合戴什么假发,其理由与效果都有记录,她真是个有心人。

我坐在母亲房里时,二哥一直在厅屋里阴沉沉地观察我。他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坐在桌旁喝茶。自从我到父亲的山洞里去了一趟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比从前多了一分戒备。

“你在这里看来看去的,看见的全是些表面现象。母亲这个人,骨子里是怎么回事,决不是你我搞得清的,我们最多也只能了解到一些皮毛。”他走过来对我说。

“她的精神衰退得这么快……”我说。

“你错了,那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别看她动不动就睡着了,醒过来精神还是好得很。她的事都是有条有理的,只要看看这些假发就知道了。我们到后院去看看吧。”

我同二哥走到后院,我吃了一惊,看见院子里的地面全被挖开了,有的地方挖得深,有的地方挖得浅,原来栽的几株玫瑰也被锄断了,抛在泥土中。

“这全是妈妈一个人干的吗?”

二哥点了点头,蹲下去察看了一会儿。

“你瞧她多么有精神。她在找一把指甲钳,什么地方全找遍了,前天早上天还没亮,忽然背了一把锄头到这里来猛挖,拦也拦不住。”

站在乱糟糟的院子里,我忍不住告诉了二哥关于鼓鱼的事。我将鼓鱼形容成一只依人的小鸟,善解人意,却有点脆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形容他,可能是想抬高我自己吧。我还说我从来不知道鼓鱼的身世,二哥能否讲一讲这方面的情况呢?当然我并不在乎他是父亲派来的这件事,说到底,父亲抛弃了家人也抛弃了我,我不会因为他现在要找我就感到受宠若惊的,因为这几十年中,他从不把我放在心上,现在他之所以要找我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甘寂寞。说实话,我觉得他那种所谓的穴居虚伪透顶,他哪里会真正的穴居呢?可是说到鼓鱼就不同了,他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孩子,我看了他就觉得伤感,就像他是我的一个弟弟,也许他真是我的弟弟?

“我们到这里来谈母亲的事,你却没话找话,说些不相干的事。”二哥忽然发脾气了。“你难道没看见吗?如今我们和她离得这么遥远,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半夜里,我常惊醒过来去找她,我走了又走,穿过很多院子……你看见她坐在这里梳妆,可我知道她不在这里,她在哪里呢?她在一间只有半边屋顶的茅屋子里,有一只老猫坐在她的膝头上打盹。这些天,我也在回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