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9/29页)
“‘来日方长嘛,凡事不要急于求成。我们能够做成功的事,往往是我们毫不把心思放在上面的事,你越专注,目标就离你越远。’”
“我觉得我的这句话说得很好,很富于哲理,因为你妈妈立刻就止了哭,眼里闪出希望的光辉来。我听说不久你的父亲就与她幽会了。当然那次见面的结果并不令她高兴,可这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了。直到最近,你父亲穴居之后,你妈妈也有了种解放感,人也活跃多了。因为她用不着再天天提心吊胆地等,她等待的目标移向了遥远的将来,某个不可知的霜冻的早晨,而目前,她可以及时行乐了。你现在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也等待一些事,比如等你父亲来敲窗什么的,甚至还为这等待付出过惨重的代价,比如掉进垃圾坑之类的,可是这同你妈妈有个根本的区别。我是独立自主的,我想等什么就等什么,而你妈妈,一定要得到你父亲的召唤才会去等待,所以她才是可怜的人。有段时间你父亲没有召唤她,你也看见了,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心神不定,放任自流,无所事事。一句话,糟透了。你父亲穴居的事她是高兴的,他在家里对她压抑得太厉害了,她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时间不就同死了一样吗?还有一件事,因为鼓鱼和你父亲的关系,她就怀恨他了,按照她的逻辑,鼓鱼应该把你父亲的一切情况原原本本告诉她,但是你父亲这个人是十分吝啬的,他不让鼓鱼向你母亲透露点滴情况,他只是使你妈妈知道鼓鱼常到他那里去,这一来,你妈妈当然就恨这个孩子了。其实呀,鼓鱼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执行你父亲的命令。”
菊妈妈一下子说完这一大篇话之后,显得很疲倦,说话时脸上泛出的红晕也一下子消退下去,那张脸变得又憔悴又丑陋,好像她的灵魂已经从体内飞出去了,只剩下一个壳。她伸出一只老树根般的手抚摸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手心的硬茧在脸颊上发出“嚓嚓”的响声,接着她又打了好几个哈欠,这才将目光投向我。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些重要的事呢。”我提醒她道。
“我刚才一下子高兴就和你讲多了话,我真累死了。我自己也奇怪我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健谈起来,这于我的健康是很不利的,要知道,谈这种问题可是要命的事。”
她痛苦地皱着眉头,那张脸似乎又缩小了一圈。这时有一只雄赳赳的瘦公鸡冲到屋里来,跳上方桌,猛地一下发出啼叫:“喔喔喔——”
菊妈妈如梦初醒,“扑哧”一笑,转身从身后的米坛子里抓出一把米,扔给公鸡吃,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
“我正在想,我刚才的谈话是不是向你泄露了什么秘密呢?是不是会使你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呢?啊,我真的对你担心起来了,你可不要过多的去想一些问题,那不会有什么结果。你看你的脸色这么苍白,你缺乏睡眠对不对?我也缺乏睡眠,可我是老年人,只不过是在这里等死,不会有大的妨碍。年轻人不睡觉,往往后果很不好。”
她又抓过我的手,放在她那硬木片一般的掌心里握了握。
“你的手软绵绵的!”她谴责地看着我,“生着这种手的人总是一事无成,当然这不算什么缺点,可自己对自己要有个估计。”
“我天天都在估计自己。”
“你吹牛!你怎么做得到?你从来不做任何事情,对自己会有什么评估呢?比如我,我养鸡,我就根据自己养鸡的能力来估计自己。像你这种人,没有任何参照来对自己进行评估。”
“你刚说要我对自己有个估计,现在又说我无法评估自己。”
“你总是钻牛角尖,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了。我只是说你没有参照,但是你不应该泰然处之,而应该时时想到这一点。”
“我明白了,你让我时时对自己说:‘我是个吃闲饭的家伙。’”
“你总算有点接近我的意思了。可是那是做不到的,一个人要是天天对自己说那种话,非意志消沉不可。我的意思确切的是说——你的思维应当穿透那一层障碍,到达某个意想不到的处所,在那处所的前面,你又设置新的障碍,然后又加以穿透,如此无穷无尽。”
我愁眉苦脸,很不高兴听她空谈,我觉得她的空谈和她的身分很不相称,完全是种赶时髦的举动,像她这种孤老婆子,偏偏爱说这种不着边际的鬼话。我有点想走,又有点踌躇,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正在这时,一只黄母鸡朝我脚上拉了一泡屎,把我的鞋袜全弄脏了。我厌恶地捂着鼻子,请菊妈妈拿张纸给我擦一擦,我叫了她好几声,她始终没动,只顾想她的心事去了。我只好自己将鞋袜脱下来,赤着一只脚,提着沾了鸡屎的鞋袜往外走。
“你这就走呀?”菊妈妈忽然从沉思默想中超拔出来,一把抓住我。“刚才我们谈论了那种非常高级的问题,你说对不对?不瞒你说,我天天思考这类问题,可是我好久都没和人谈论过了,所以刚才就有点激动。你就不能再坐一坐吗?”
“我的脚上有鸡屎,必须马上回去洗,你没看见我赤着脚吗?”我恶声恶气地说。
“我当然看见了。你太大惊小怪了,也够庸俗的,而且你的手又是那么软绵绵的,叫我怎么说才好呢?你这种人从来都是什么都不干,还要成天抱怨。你走吧,我对你的希望破灭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对你这种人存着希望的,就像一场梦,我年纪已经这么老了,还时常犯这种错误,太不应该了啊。”她说着说着就走到小院里喂鸡去了。
我赤着一只脚回到我的房间,带着恶心用热水洗干净脚,换了鞋袜,又将弄脏的鞋袜放到水龙头下面冲干净。做完这一切,坐下想了一会儿刚才的事,我又躺到床上去了。
我已经在此地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注意过楼下的菊妈妈和楼上的鼓鱼,平时我与他们相遇,就像与电线杆相遇一样。这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里,于不知不觉中,他们一直在观察我吗?菊妈妈口口声声知道我出生前的秘密,将我拉到她房里唠唠叨叨说了那么久,可是一点都没提那些事,那只不过是她胡说八道的借口。她因为无聊,或因为内心苦闷之类,便把我叫了去听她胡说八道,说的事情越不着边际,她自己越沾沾自喜。我由此断定,她根本不知道我的什么秘密,只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听人说起过这回事,她就利用这事来给她解闷了。由于她是一个一贯善于胡扯蛮绊的老婆子,又由于她坚信我是那种缺乏个性、毫无主见的人,她就信口编出了那些怪事,强迫我做听众,就好像她与我们家有割不断的关系,就好像她倒成了我父母所有秘密的知情人,而她生活的宗旨也正好在这上头似的,这岂不是太荒唐了吗?要真有这种事,几十年里头我怎么一无所知?不过她又不完全是撒谎,她倒的确掌握了我们家的一些情况,可能是道听途说的吧。奇怪,我怎么会一下子对她这么反感了呢?想来想去,还是因为她的那只黄母鸡,要是那只鸡不在我的脚上拉屎,我虽不耐烦听她的空谈,绝不会对她这么恼火。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她是知道那只芦花鸡的,说不定那只鸡就是她本人养的,那种古怪的鸡,正该养在她这种老婆子家里。要是我再与她谈下去,说不定她会透露芦花鸡的情况。据我估计,如果她情绪好,什么都会说的。都是那只该死的黄母鸡破坏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