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11/29页)

二哥说话时,一只手紧抓茶杯盖,一只手端着一杯茶,手抖得厉害,茶水几乎淌出来一大半。他将茶杯举到唇边几次,都没喝到水,然后忽然呛着了,满脸通红地咳了起来,样子狼狈不堪。好久,他才恢复常态。

“你以为只有父亲一个人藏起来了吗?”他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妈妈不住在这里,你是不会相信的。刚才我看见你在那边摆弄她的假发,我就知道你被迷惑了。她的住处——我要对你说,她是一个没有住处的女人。到了夜里,不管你怎么找,也难找到她的行踪。怎么,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我提供的情况动摇了你的信心吗?啊,她总在夜里出走,我追了又追,追了又追……”

他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端着茶杯的手一松,茶杯掉在了地上,而同时,他的双膝就跪下去了。我看到有一滴浑浊的泪挂在他的脸上,不由得深深地震惊了。二哥平时是十分严厉,严厉得近乎残酷的那种人,我住在家里的时候,他差不多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我有点不知所措,心里很想偷偷地溜掉,又怕他发脾气,只好站在那里不动。

他跪在那里,双手撑在地上,头垂下来,以这种很困难的姿势哭泣着。我想他是成心要弄得自己不舒服,以减轻心里头的另一种不舒服。我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我又不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安慰。有一次我的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去了,因为在我走近去正要安慰他的时候,他微微地抬起头,用锋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吓得我连忙缩了回去。再一看,又只看见他耸动着肩头在哭泣。因为他那种目光,我更不敢溜走了,我必须硬着头皮守在这里。他还要哭多久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哭,他就如一座雕像似的撑在那里,也许他的手臂和双腿早就麻木了吧,他真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啊。也许不是意志坚强,而是某种脆弱?终于有个人敲门了,我过去开门,趁机溜到了门外。是邻居,那个卖粉皮的老头子。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说:

“我在窗外看了好久了,你怎么还不走,你不走,他就不会起来,要在那里一直跪下去。我心里为你着急,这才来敲门了。我告诉你吧,你站在那里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是让他白白浪费许多的体力。你的心思完全在别处,一点都不理解他的处境。你一走,他就起来了,你快走啊。”

“你怎么知道的?他经常这样吗?”

“倒也不经常,这些年里有好多回了。他那种姿态,纯粹是种夸张,可是这会儿他不该做给你看,因为你正在想不相干的事,我从旁边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吊儿郎当,还想开溜,我说得对吧?你之所以没溜,只是在犹豫,你是个胆小的人。说到我,我经验丰富,又熟悉你家内幕,这事对我来说一目了然。”

“他为什么要夸张呢?”

“这你都不懂,为了肇事罢。他的这个环境,比你想的要坏得多。有时候,差不多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要是他再不肇些事来给人看,我担心他会真正发疯。至于给谁看,这没关系,今天你来了,他就做给你看,就是我本人,也看过好几次。”

老头子说着话,就把我往他家里拉,他说他今天粉皮也懒得卖了,干脆陪我说说话算了。

他家里很脏,到处堆着做米粉的工具,屋角挂着一床黑蒙蒙的帐子,大约他就睡在那里面。他用袖子抹去一张方凳上的灰,请我坐下,然后他在屋里忙来忙去的收拾那些粉皮。我见他忙,就站起来要走,他连忙把我拦住,不让我走。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问他知道些什么情况,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总是摇头,最后我不耐烦了,推开他坚决要走。这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悲痛,他扔了手里的东西,长叹一声:“难啊!”然后他又搬了一张方凳,和我紧紧地挨在一块坐下,捉住我的一只手,冲着我的耳朵说:

“我是你们家多年的邻居,一些事全看在眼里。你们家这位老母和你二哥,实在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因为你父亲的出走,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加白热化了,这些事我全看在眼里的。这世界上找不出比他们俩更不相同的一对了,可以说你母亲做的每一件事,你二哥都反感、厌恶已极,他因为苦恼无处发泄,已经打破两扇玻璃窗了,就用拳头砸,我亲眼看见的,我还看见他包扎手上的伤口。当然在你母亲面前,他竭力掩饰着对她的反感,有时还装出赞同她、欣赏她的样子。你的母亲也知道他在装假,可从来不戳穿他,她是一个极会随遇而安的女人,可以说,她差不多完全不在乎你二哥对她的看法。你母亲挂在墙上的那些假发,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将它们扯下来摔在地上,然后用脚乱踩,朝上面吐唾沫,有时还用一把大剪刀把它们剪得稀烂。这样做了之后,他又马上将踩脏了的假发拾起,梳理好,重新挂上去,将剪坏了的那些扔了,买来一模一样的挂在壁上,每次他都赶在你母亲回来之前做完这些事。我不止一次地想,他为什么这么恨她,又为什么还要与她住在一处呢?你的二哥,实在是过着一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没有自己的生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所憎恨的母亲身上,这种情况有好久好久了。我可不想多嘴,刚才是因为你逼了我,我才说出来的,这么多年我都守口如瓶,其实我一点也不愿意说。”

他似乎对他说的这番话很后悔,就怨恨地看着我,那目光明明在责备我不该坐在他家里不走。后来他又站起来朝我坐的方凳踢了一脚。还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连忙向他告辞。我走到门口,听见他在房里不停地咒骂。

从卖粉皮的老头子家里出来,又撞见了母亲,她的样子兴冲冲的。她将我拉到路边,神秘兮兮地说:

“三弟,你帮我去屋里把我的眼镜拿出来吧,我要看一点材料。你二哥在那里,我看了他那种虚伪的样子就讨厌,所以此刻不想见他。你拿了就跑出来,要快,我在这根电线杆后面等你。如果他和你说话,你不要理他。”

我只好又溜进母亲房里,我看见二哥正在聚精会神地用砂纸打磨一根手杖,也可能他听见了我的脚步,装作不知道。我拿眼镜时弄翻了一个纸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二哥吃了一惊,连忙扔掉手杖,双手撑地跪了下去,又开始了那种哭泣,这一次,他还像唱歌一样喊出一些没有意义的词,我像做贼一样逃出了屋子,跑到马路边。母亲在那里掩着嘴笑。

“妈妈,为什么二哥说他无法接近你呢?”我把眼镜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