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6/29页)

“为什么呢?”

“因为我失去我的影子了啊。这使我们彼此间感到很恶心,她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由于鼓鱼不再向我透露详情,我就开始设想。或许是母亲疏远了鼓鱼,他就开始向父亲靠拢,而最后成了他的心腹的吧。坐在屋顶被太阳晒着,看云朵变幻着,却没有自己的影子,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鼓鱼真是个奇异的男孩,按照他和母亲的说法,他应该比我大十多岁,可是岁月真的一点也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岁,不会再多了。他的手、脖子和鼻翼都和婴孩相似,所以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当成一个成年人。此刻我与他蒙在这床毯子里面,他的样子有点疲倦,他说是因为他对噪音过敏,母亲又老是不停地敲门。啊,我又一次领教了母亲旺盛过人的精力!她的手是不是敲疼了呢?她还在叫,隔着毯子,那声音像一架坏了的半导体收音机发出的。鼓鱼痛苦地闭着眼睛,左腿又开始抽搐。我很害怕,担心要出事。

“鼓鱼!鼓鱼!母亲完全是为了我啊!”

“我知道,可是谁能控制一切呢?”他喘着气回答,“谁也不能,即使有过人的精力也是徒劳啊。”

我把我的头从毯子里面挤出去,声嘶力竭地喊道:

“妈妈!妈妈!你走吧!你在这里,我不会开门的!”

敲门声停止了,母亲沉重的脚步开始下楼。

我觉得自己全身都瘫软了,我滚到了地下,再一次扭伤了自己的腰,因而一动也不能动了。我用祈求的眼光看着鼓鱼,盼望他将我抬到床上去,可是他躺在那里想心事,一点也不在乎我睡在地上。我对他很不满,他使我得罪了母亲,扭伤了自己的腰,可他全不当一回事。我早就领教过他的冷酷,现在又一次成了他的牺牲品。怪谁呢?只有怪自己。

我开始哼哼地呻吟,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躺在水泥地上确实太难受了。我想,既然他躺在那里,又没睡着,那么他总会注意到我的窘境,还有我的痛苦,即算他没有同情心,把一个受伤的人扶到他自己的床上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吧。也许在他心目中,我和他并没有交情,可这件事用不着交情。他不是睡了我的床吗?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吧。背上的疼痛越来越加剧,我哼得更响了。也许我的声音里有责备的味道;也许这味道惹恼了他;也许他听都没听到,一味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他不耐烦地翻了几个身,然后坐了起来,穿上衣服就朝外走,我看见他动作机械,目光直勾勾的,有点像梦游人。

“鼓鱼!鼓鱼!你怎么能这样啊!我受了重伤!”我痛哭失声。

他怔了一怔,似乎停留了一秒钟,还是出了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我听见他在下楼。我眼前一黑,完全绝望了。他又一次抛下了我。实际上,他并不是抛下我,他只是没有感觉,永远不会有。

我一直躺到傍晚腰部才稍稍松动一点。当我挣扎着爬上床时,全身冷汗滚滚,腰里痛得就像刀割。

我把母亲关在门外,只因为我自己的秘密的需要。这需要给我带来了什么呢?只是肉体的痛苦。在我和鼓鱼之间有一场看不见的残杀,这就是母亲交给我那把匕首的原因吧。也许她是要保护我,也许她是要使我陷得更深,我怎么猜得出她的用意呢?多少年了,她那些暧昧的话的真正含义,我一次也没猜中过。说不定我将她关在门外正是她所盼望的呢,门没闩,她明明可以推门进来,像以往那样。

“母亲,母亲,”我在昏暗中叨念着,“你和父亲之间究竟订有什么样的条约啊?”

当我要入睡的时候,就有连绵的灰色瓦屋顶在眼前展现。似乎是多年前,鼓鱼坐在一间房的屋顶上,用一根树棍拨弄屋顶的那些瓦松和大树上落下的枯叶,他的手的动作很不耐烦,他是多么盼望看见自己的影子啊,而我,为了他心底的这个愿望焦急不安。母亲在那间房里推开窗,满脸倦容,伸出头去叫唤他:

“鼓鱼!你躲到哪儿去了?院子里的草全发芽了,你不到这里来晒太阳吗?”

鼓鱼在屋顶上含糊地答应着,因为心底的渴望而全身发抖。在他的周围,连绵的瓦屋顶中这里那里的有几间不声不响地塌下去了,那些地方都离他不远,形成一些屋顶的缺口,每一个缺口中有一股黄色的灰云向天空升腾。我痉挛地紧抠着床沿。

我醒来时,鼓鱼就成了冷漠而不可接近的了。我想,也许十多年以前我就和他认识,情况会要好得多。时光使一切都变得晦暗而空虚了。再过些时候,谜就不再成为谜,因为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谜只是种设想而已。这种情况正如有一天我站在楼梯上,从楼道的窗口向外看去,然后大声说:“今天刮的是北风吗?”我缩回脖子,揉着被吹冷了的左脸,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举动。眼泪是件讨厌的东西,除了母亲,我们竟然都会在黑暗中哭泣,忍也忍不住,就像一群鼻涕虫,从眼里分泌出那些粘乎乎的东西。母亲不会哭,我从未见到她哭过,她的脸上敷了那么厚的粉,让眼泪弄湿了会是怎么一副样子呢?最近一段她对假发的佩戴有点马虎,是不是从心理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呢?

那天我起床时,腰部的隐痛又加剧了。我听见鼓鱼在头顶走动,脚步很重,很拖沓,他必定心事重重吧。从窗口看下去,可以看见菊妈妈后院里那些空空的鸡笼子,那里一派凄凉景象,遍地的麻雀在啄食鸡槽里的糠。不养鸡,菊妈妈整天干些什么呢?

从前我退学回来,父母一定是经过商量才把我安排到此地来的。来了之后我从未注意过自己的邻居,父母也从不提及,他们可真沉得住气。原来我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我所不熟悉的人和事当中,只是自己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那只芦花鸡闯了进来,这一潭死水才开始流动,我才略领了周围的某些真相。头顶的脚步停止了,菊妈妈从房里走出来,叉着腰,面朝太阳,和房里什么人讲话。

“你没有听到鸡叫吗?仔细凝神听,满耳都是鸡叫啊!从前我在阳光里切鸡食,一不小心切到手上,将一盆子食都染红了。”她夸张地伸着双臂。

屋里有个声音微弱地飘出来:

“这种年头,上哪里去找那种商品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说话的声音不是鼓鱼,但是那声音十分耳熟,也许耳熟的不是那声音,而是说话的语气,想到这里,我就伸出头朝下面大喊:

“二哥!二哥!”

“你叫谁?”菊妈妈诧异地抬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