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7/29页)
“二哥在你房里吗?”
“你二哥?不!我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胡说些什么呀。”她将门打开,做手势要我下来看。“我不过是自言自语,原来你在上面偷听。”
那个人是谁呢?他的声音那么熟,有种特殊的韵味,然而菊妈妈听不见他的声音。是的,他的讲话中还夹杂了叹息呢。当然他不是二哥,也不是鼓鱼,菊妈妈没必要说谎。我关上窗户,这时又听到了一声深长的叹息,莫非是我的想象?
也许过去有那么一个夜晚,周围的房屋悄悄倒塌了几间,而我在房里安睡,我的上面是鼓鱼,下面是菊妈妈,他俩都在自己房里熬夜,揉着发红的双眼,静静地聆听着。多少年了,我一直这样安睡,而他们,密切地监视着周围的变化。二哥的卧室里阴惨惨的,月光撒在白得耀眼的铺盖上,多年来他一直在外游荡,他忍受不了房屋倒塌的巨响,所以他总在哭,否则他便会发狂。可是这只是设想。
“三弟,你下来吧!鼓鱼这些日子不来了,我心里真空虚啊!”
菊妈妈在窗户下头叫唤,我只好又打开窗户朝外看。菊妈妈身子下面有一道细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围墙上,那不像她的影子,倒像一根竹竿的影子。
我坐在她家那张小方凳上,菊妈妈和我并排坐下去,拿过我的手。
“鸡也不养了,因为鼓鱼不想和我一块干了,最近他有自轻自贱的倾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早上我想劈一块柴,柴刀一挨它,它就裂开粉碎了,我真吃惊!所以我就一直在自言自语,我面朝太阳说出那些话,就像是与谁较劲似的。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你,原来你在偷听,你的兴致真高。”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愁苦。”我开口说,立刻觉得自己的声音走了样。
“好呀,说出来!你的心思我最清楚了,和我劈那块柴的情形一模一样。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菊妈妈牵着我的手不放,我们到了街拐角,那是我和二哥曾经呆过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白天里车来车往,这地方嘈杂得要命,简直呆不下去。菊妈妈瞥了我一眼,自己首先面朝墙蹲了下去,我也只好随她蹲下。在外人看来,我们俩就像在墙跟观察蚂蚁似的。各种车辆在我们身后狂叫,小贩们也在吆喝,菊妈妈用双手捧着脸颊,目光空洞地瞪着面前的围墙。蹲了一会儿,我的腿酸了,就站起来伸伸腿。看看菊妈妈,还是一动不动。
“这个地方,夜里来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我大声说道。
“啊?”菊妈妈站起来转过身,如梦初醒的样子。“看!你仔细看看这些冲过来的车辆,不就是一些黑色的船只吗?只不过白天里有些装腔作势罢了。你来到我家里之后,不久我便发现,我就是不养鸡,日子也可以打发的。鼓鱼来帮助我养鸡,只是为了敷衍我,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他的那副样子你也看到了,周身干干净净的,哪里会长期干养鸡这种工作呢?对了,我为什么叫你到这个地方来呢?我是想和你讲一讲这些黑色的小船。正是在喧闹的都市中,黑色的小船如水上甲壳虫似的横冲直撞,如果你以为它们无人驾驶,那就弄错了。到了夜里,船只反而都不见了,只有一两艘游艇停泊在岸边。我喜欢在这种地方消磨时光。”
她站起来,开始用食指点着驶过来的车辆,口里说:“1、2、3、4……”
“菊妈妈!我觉得我要发狂了!啊!”我喊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转移你的注意力。好孩子,来,和我一起数:1、2、3、4!”
“我不数,我根本看不见这些车辆,它们像旋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太不努力了。”
“菊妈妈,我该怎么办啊。我站在这个角上,我在这里经历了一些事,都是我所不愿意的。你可以看清这些奔驰的车辆,因为在你眼里,它们是黑色的船只,而在我眼里,它们是旋风,我不应该到这里来,我来这里干什么呢?风这样大,我眼里要进沙子了。如果我回去,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
我像老人一样迈着僵硬的步子回家。很多以前的熟人从我旁边走过去,但是他们都不认得我了,他们用飘忽的目光看我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我回过头,看见菊妈妈还站在那里数那些车辆,她的意志坚定不移,表情很严肃。也许她觉得那些车辆全是在她的调遣之下行驶,船长们正向她挥手致意;也许她只是把要做的事做到底,以此来打发时光。而我,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会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不习惯的事情上去呢?那种高超的技巧在遥远的上空向我招手,但是我不愿努力去学,我太懒散了,什么也学不成,我的目光因此总是飘移不定——而我抱怨说是因为风里有沙子——我天生不具备菊妈妈的眼力,那种穿透力很强的眼力。我看到一个人在前方走,迈着弹性的步伐,我立刻就自惭形秽起来,把脚步放得很慢,想尽快与他拉开距离,直到他消失在一家商店里。这种情形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当我站在拐角上时,我觉得那些旋风般的车辆简直要把我撞碎。
现在菊妈妈每天都到街的拐角那里去,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在那里数那些车辆。她与鼓鱼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似乎是结束了。鼓鱼现在很少下楼,再也没上她家里去过了。他仍然在我头顶用沉重的脚步踱来踱去。
七月里,我偶然在楼梯那里看见他,着实大吃了一惊。他全身邋里邋遢,头发留得老长,那张脸也不再是娃娃脸,而是一张精神萎靡的中年人的脸。他边走边想心事,没有看见我,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他步子飘忽地朝母亲家走去,在那张棕色的木门前面站住了。他竟然到这里来了,是多年前就定下的约会,还是某种意想不到的转折呢?我多么想和他一道进去啊,可是我忍住了,像中了魔似的忍住了。我绕到母亲的窗台下去偷听房里的谈话。
房里没有声音,是不是母亲不在家呢?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窗下来回走。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们朝窗外看,看见了我,我就进去加入他们的谈话。
“最近有什么新情况?”母亲突然在房里说话了,声音里带着厌烦。
“你是问三弟吧,我看他好得很,每天夜里出去游荡,好像习惯了。”鼓鱼以讥诮的口气说。
“菊妈妈对他还满意吧?”
“菊妈妈似乎顾不到他了,他们两人现在是各干各的,偶尔才凑到一起,菊妈妈只有在想找人诉说时才把他叫去,可是他又怎么代替得了我呢?所以她马上又对他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