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9/29页)

那人快到面前了。

“这是正常的。”

当二哥抬起头来时,那人立刻转了个身,用背对着我们。他站了一会儿,空气似乎在我们之间凝结了。忽然,他又迈动脚步,往巷口走去,于是我只能看见他的背了。机动车的声音又可以听到了,可刚才那一刻,称得上是万籁俱寂。这个人到空巷里来干什么呢?我目送着他消失在巷口。

“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又说。

“你当然不认识。”

“那么你认识。”

“我?和你一样。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每次我坐在此地他都要来,像木偶一样走过来,然后又往回走。我不想去关心他的事。”

“你的手却在发抖。”

“这算不了什么,这种事也会习惯的。很可能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一个人或一只鸡朝你走过来,你不认识他或它,于是你在原地不动,心里数着数字,而后面的过程就是你的想象所无法企及的了。刚才我的手发抖,是因为离那件事还远得很,那个人不过是在我们面前显示出某种兆头而已,而母亲,正像影子一样潜伏在遥不可及的小茅屋里,头顶的假发坠落于地。”

那一天我们在那条空巷里坐到天黑才回家,我们进屋的时候,杂屋的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二哥一下子就溜到自己的房里去关上了门,母亲外出未归。

我走进杂屋,闻到了父亲的气息,原来他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编花篮。房里的灯是坏的,我退出来,到厨房去找火柴和蜡烛。

我走到厨房过道时,母亲正好从外面回来了。她的脸上化着浓妆,头上戴了一顶浓密的棕色假发,脖子上还挂着一副巨大的骨头项链,她的样子在灯光下乍一看有点吓人,我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你干什么?”她低吼了一声。

我觉得她正张开血盆大口要朝我扑过来,于是一面往厨房里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

“找、找火柴,那里太、太黑了!”

“厨房里怎么会有火柴呢?”她冷笑一声看着我说,“就算你找到了,你想,如果他不需要又怎么办呢?他早就在那里面过惯了,莫非你想让强光刺瞎他的眼睛?”

“我、我只想帮他。”

“帮他!母亲把骨头项链弄得‘哗啦’一响,我惊跳起来,你管好自己吧!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我们都不在了,你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件事你仔细想过了吗?这么久了,他一直在那里面,你夜里一次都没来过,现在却要帮他!你,还有二弟,你们夜里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看二弟的门,关得多么紧,夜夜如此!你们有谁把老头子放在眼里过?别装样子了,要遭雷打的!”

她朝我扬起手,我一钻就从她腋下钻出来逃跑了。

我经过厅屋时看见鼓鱼在那里正襟危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从他身旁跑过去的一刹那,感到所有从前那些想和他亲近的欲望全消失了。他坐在桌旁,一个憔悴的中年男子,刻薄而有点怪癖。我奇怪自己长久以来怎么会被这样一个人所吸引,干出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来。

我跑到街上,跑回自己的家。

楼前围了很多人,有人放了一挂鞭炮,一个小小的棺材被抬出来了。

“谁!”我惊骇地问。

“菊妈妈。昨天夜里的事。她缩得这么小,所以就用了小号的棺材。”有人回答。

我从人群中挤过去,上了楼,一进屋就闩好门,放下窗帘。我脱了衣,在床上躺下来。床板依然硌痛我的背,可是这床正好是为我设计的,我躺在上面感到很安心。我闭上眼,竟然有些渴望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境。

鞭炮又放了起来,震得窗帘不住地抖动。在外面,嘈杂的人群似乎走远了。

昏暗中,我的头顶又响起了鼓鱼的脚步声。那脚步一步一停,我仔细地倾听着。当我倾听的时候,驼背的父亲在黑屋子里编花篮的形象便凸现出来,我忍不住朝着空中大声说道:

“父亲,你出去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带雨衣啊。这件事我早就想提醒你了。你看看这天气,谁能说得准什么时候有雨……”

我说完这些话,我的小床就开始在昏暗中摆动,我的身子下面有汩汩的水流声,而鼓鱼的声音从什么地方飘进来: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

“如果下雨了,”我继续说,“我就穿上蓑衣坐在船头,这是个涨水的季节。”我一边说一边哭出了声,“还有就是兰花不用浇水了,它们的根须全被雨水泡烂了。妈妈笑了笑,高举手中的化妆镜,她正在窗前往脸上搽粉……明天,明天我就要去那里,侍弄那些个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