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6/17页)

三妹的床上,如小山一般堆着被她抽烂的棉絮。

在外面什么地方,有一只黑手不停地抓挠着墙壁:“喳喳喳、喳喳喳……”

“是一只铁丝刷子。”三妹从棉絮里探出变了色的小脸,“夜夜都这样。这勾起我无端的愁思。”

“你?”

二 三妹诉说她的心事

今天早上,我刮去舌头上的苔,清洗了头皮,站在窗前梳妆。台灯座下面压着姨妈昨天写来的信,那信上说:

“完全由于陷入太深,你应该奋起自拔,比如说,暂来我处,换换空气……”

呸!换换空气,这种事,我十分清楚。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话,这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想证明自己是在一种洁净的、高级的房间里过活,以示区别,这些个白痴,往事如烟啊。

在我的隔壁,住着一个收破烂的。那人脸部极小,下巴上有粒很大的痣。我从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没人管他叫过什么名字,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不重要的人,我注意到这类人往往是绝顶聪明,富有主见的。在我念初中的时候,他经常把我叫到他屋里去坐。“我时常想,”他勾着腰在破布烂纸堆里踢来踢去,弄起浓烈呛人的灰雾,他是一个驼子,背上的峰一跳一跳的,“要是把我一生中搜集的这些破烂堆起来,那也许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山。我常有迷失的时候,在那种时候,我发现自己像蛀虫一样钻在一个洞里,动一动头部,脸就触在一些粘糊糊的玩意儿上头。最近每天早上,我的鼻孔里都喷出烂布的味儿,也许我要死了。我实行了一种新的办法,就是在屋当中竖起一架梯子,练习着在梯子上睡觉。从梯子上,可以看得很远,一直到田野,那里墨墨黑黑的,有一些小光在游来游去。我从梯子上掉下过一次,把你们都吵醒了吧?”

“绝不可能。”我肯定地摇摇头,“这屋里的人并不睡觉,人人都有一些消遣的好游戏。请往下说,墨黑的田野、小光,还有模拟的小房子吧?我看见过小房子,里面住着你这样的人物。”

“风在田野上空呜咽,一个人在大路旁使劲砸一块石头。要是再等一等,就会看见屋顶上的雄鸡。你要注意你的周围,你楼上那人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我亲眼看见他偷偷摸摸往别人衣服上洒消毒剂,别把你的内衣晒在外面。”

驼子的手掌特别大,上面有一道道深刻的黑裂口。他用这双手用劲地搓着两只尖尖的耳朵,直搓得眼里流出泪来,他管这叫“发泄内心的痛苦”。他拾破烂老在附近转悠,从不跑得很远。他又是一个贼,总乘人不注意溜到别人家去偷闹钟、水壶之类的小物件,又总被人捉住。每次被捉住,就被吊到那棵泡桐树上去。虽是这样,大家仿佛总不记得他的劣迹,照旧将破烂踢到他面前。我见过好几次,他被反剪了双手吊在树上,紧紧地闭着紫色的眼皮,竟睡着了。被放下之后,他若无其事地拍去身上的灰,蹒跚着钻进自己的屋子,然后一连好多天坐在门边,睁着迷茫的大眼想心事,想到入神之处就笑起来了。

“你干吗偷?”

“呃?”他耸了耸驼峰,精神抖擞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此刻我的思路无比清晰。你提到过的那些小房子,我原先也看到过,是在树林里看到的,那里面住着各式各样的怪东西。有一个老东西,长着一副熊掌,整日坐在门口研究蚂蚁,用一根竹签子清除牙垢。还有一个人,把路人抓进黑洞洞的房子里用绳子缚起来,然后不停地喂一种牙痛水给他们吃。房子真多,像一些鬼洞,各式各样的脑袋从洞眼里探出来,就如脱了毛的鸡头。我被这些景象搅昏了,无法平衡我的情绪,这种时候,就忍不住要去人家里拿东西,好弄出些骚动来,转移一下对自身的注意力。请注意我两边的鬓发,已经全被搓脱了,有时搓到头皮上,就搓出血来。”

“那些鬼洞,我也历历在目啊。”

驼子终于衰弱下去了,我看见他从门前走过的时候,拄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磕出一种“咚咚”的响声。他的头发全脱光了,细小的脑袋在肩头上柔弱地歪着,悲哀的目光向我家门口久久地张望。我怕极了,老远从窗口望见他立刻扑上去关门。我整天躲着不敢出门,只要听见那木棍磕出的“咚咚”响声就将吃下去的食物吐了出来。外面起了一种流言,说驼子似乎有奸淫幼女的嫌疑。我忐忑不安,总觉得流言中有些与我有关的暗示,从此便在被子里流起热汗来。闻到流言的第二天,妈妈即在屋当中大喊大叫,响亮地拍巴掌,欣喜若狂,说:“早有此种预感。”她还叫来医生替我体检,以确定我是否处女,因为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楼上的侦探来了,原来他就是妈找来的医生,也许只不过是临时装扮成医生。他戴着口罩和墨镜,声称住在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笑起来左边龇出一颗阴险的绿牙。当他苍白出汗的手指捏着听诊器伸向我的胸口时,我制止了他,挺机密地告诉他我和六十九个男人通奸,目前性欲十分旺盛。他听了之后眉开眼笑,眯着眼问我:

“您能不能找一根小木棒,替我掏一下这边耳朵里的耳垢?”

原来他和我是一类人。

医生跟我说,他并不是一个侦探,他只不过是做出一副侦探的样子,因为总得做出什么样子,他觉得自己适合做出侦探的样子,就这么办了,他做出那种样子的时候,心里并不觉得很快活,甚至还很有一点悲哀呢,因为他是一个感情深沉的人。如果外人觉得他津津有味于自身的把戏,那不过是他们的错觉罢了。“有时真想扒下这层脸皮!”他说,很勇敢似的拍一拍胸口,又说:“人,总得有自己的人格!”他的声音震得空中乱响。

和医生谈过话之后我的情况更加糟了,我老是看见那些小屋。在一间房门口,有一张漆着黑漆的八仙桌,桌上的碟子里放着许多槟榔,大黑猫在桌上打呼噜。似乎是一个脸色灰白的女人勾着腰在系袜带,她系紧又松开,又系紧,搞了好久,最后直起腰不系了,长纱袜褪到脚踝,她招手让我进去,紧贴我的耳朵说:“闭上眼。”然后就一口一口将槟榔渣子吐在我的脸上。

“驼子正在作垂死的挣扎。”她侧耳听了一会,十分自信地一挥手,“听,那种喘息呀真恐怖。有种人,一生中老受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的追击,跑也跑不脱。追急了,就向墙上撞去。我看见驼子撞昏过一次,鼻血流得满脸都是。我这一生,跑脱过一次,那一次我自以为很得计,就关上门摊开被子想睡觉。这当儿有一只手从窗口伸了进来,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呢?洁白、柔嫩,那是一只儿童的断手!它在窗口招摇着,打出各种手势。所以跑是没用的,后来我得出经验,再也不跑,只是闭上眼沉到一口黑潭的深处。到现在为止我度过的日子全是不清晰的,我常常变得懊丧起来,于是想照镜子,我的那面镜子,那上面的斑点怎么也抹不干净,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