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7/17页)

她打开一口箱子,翻出一双半旧的高统套鞋来给我看。“喂,我说话有些含糊,对不对?这是因为我舌头底下含着一粒小槟榔,我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这种做法,当时我想创一项世界纪录,那一天是一个好日子,早上我醒来,想:‘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冬青树在外面呼呼直叫,帐沿上停着可爱的红蚂蚱,我打开大门,满天都飞着那种东西,‘刷!刷!刷!刷!……’红光直闪,数不清的人裸着身子在烂泥中打滚,手里舞着一根棍子。有三十多年了,我再没看到那些人,我含着槟榔就为的这个,我的毅力是惊人的,我故意含着槟榔端坐在家门口,将鼓鼓的腮帮子显示给路人。在秋天的夜里,我也偶尔看见过满山的粉蝶,那真是层出不穷啊,要是它们密密地将你包围,情形是十分可怕的,你会被这些小东西搞疯。我每次和路人谈起那些粉蝶,他们都不懂。我讲话的时候含糊不清,都是由于这颗槟榔。”

我的左手忽然痉挛了一下,我大吃一惊地记起,最近几个月来,我每天都上这个女人家里来,听她谈关于槟榔的创举,那双旧套鞋,我看过不下五十次了,每次都闻到那股熟悉的臭味。原来我得了健忘症。或许我不是得了健忘症,而是和这女人一样,想创纪录。我趿着拖鞋东窜西找就是为的这个嘛。我老是要到同一间屋里去,又老是不认得那些长了霉的屋主人,心里倒误认为是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于是让他夸夸其谈地讲一大通,听他讲完之后才后悔莫及,发现那屋主人永远是同一个人。但那女人决不罢休,照旧说个不停,厚嘴唇凑到了我的脖子上,不停地哈出粘糊的白气。

和侦探(医生)相处的日子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跟踪追击。有一天,在洗脚的时候,我的膝关节无缘无故地响了一下,侦探“哗啦”一声从天花板上掉到了地下,打了两个滚,抢了我的鞋子就跑,脚盆里的水被他溅得满地都是。他还有一种本事,就是不用攀附就可以贴在光溜溜的平面上,如贴在天花板上,贴在床板底下,或贴在屋檐。天晓得他是如何贴得稳的,我估计他身上长了吸盘,至少有三个。他的身子越来越轻巧,走动起来就像浮在空气里一般,我想他要是长期这样下去,就会不记得走路,而像麻雀一样长出翅膀来的。哥哥感觉到我和侦探的这场把戏之后,就得了神经性胃炎,每天吃饭的时候大打呃逆,将吃进肚的饭菜翻腾出来。有一回他又开始打那种暗示性的呃逆了,我跳上桌子,飞起一脚踢开装菜汤的盆子,大声宣布:“我找了个未婚夫!”

“真放肆呀。”母亲嚼着满口的豆子,轻蔑地摇了摇头,“我刚找到你父亲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偷鸡贼罢了。”

“那是怎样一个未婚夫?”哥哥竭力作出诧异的嘴脸,耸起一边眉毛,又说:“是那个能治好你的病的家伙?那个人?我仔细地调查过,他袖筒里面的手臂是两根钢丝,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手臂。”

“实际上,”我漱了漱喉咙,清清楚楚地说:“他是那个拾破烂的老头。”看见母亲翻着白眼倒下去,我又说:“我们一拍即合,志同道合嘛,很早就这样。”

那一次母亲嘴里的豆子呛入气管,是动手术弄出来的。从医院一回来,她就扎起梅花针来,弄得全身像个癞蛤蟆。

那稻草扎的玩意儿第一次出现在窗口时,我正被疟疾所折磨,那东西是一个长脸的汉子,吹胡子瞪眼的很可笑。在黑夜,老鼠仿佛把什么东西撕裂了。我打开灯,走进母亲的房间,看见她正在床上疯狂地绞扭,枕头毯子满天飞,她一停下来床底就滴水,已经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我想不通母亲身上哪来的这么多汗,就如她正在融化似的。山坡上响着一种奇异的哨音,时而远,时而近,时而又呼啸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风?”侦探和我蹲在木芙蓉树下,牙“格格”地响着。

“老鼠的声音啊。”我窒息地发出声,因为有什么堵在我的胸口。

风在长满荆棘的荒坡上一来一去。

“我们结婚,干脆。”他说了这句话,牙响得更厉害了,我感到他的内脏全都破碎了。

响起又凶狠又重的脚步声,窗前映出老女人的剪影。

“你当然不完全相信我是一个真实的人,你对我的存在抱一种游移的、无所谓的态度。”他说,仍旧不动不挪地蹲在那里,“前不久,你躲在门背后和你哥哥说,我不过是他们大家幻想的产物罢了,他们故意不揭穿这事,故意作出防备的神气,是怕自己显得滑稽。我想,你不能否认,我和你也许有点什么,比如说我们俩蹲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你们那条走廊真吓人,有一夜我将门打开一条缝,厮杀声就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在那盏昏灯下面,究竟发生着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呢?啊?”

那一夜,我们摸着黑在木芙蓉树下面“嗡嗡嗡、嗡嗡嗡”的,如两只蚊子。第二天早上一照镜子,看见脸上被树枝戳出了累累伤痕。

“妈,我打算结婚。”

“木芙蓉下面的美人蕉全被踏死了,”她平板板地说,一边用头发夹子戳耳朵,“这种热情真吓人。你父亲那时不过是一个偷鸡贼,所以说,事情明明白白。”

我不应该让这个人住进我们家里来,因为这一来,拾破烂的老头莫名其妙地吊死了,就吊在我们的门框上,像只风干的蝗虫,我这是中了自己设下的圈套。出了这件事,父亲整日在家捂着嘴“哈哈”地笑,家里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气氛。父亲还和哥哥故意高声谈论一些胡编的事情,比如:“喂,你种的那棵葫芦,果然里面长出了宝石吗?”“嘿!三只夜猫竟乘我睡着咬去了我的耳朵!”诸如此类,说完之后又像狗一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闹着玩。

他来的时候提着一卷烂棉絮,像螳螂一样爬进来。父亲捋着稀疏的黄胡子,警惕地在他的棉絮上嗅着,死死抠住他的胳膊不放。

“喂,您,年轻的小伙子,对于家庭与婚姻,究竟持个怎样的态度?”父亲死乞白赖地说,还从下面一扫腿,想弄翻他。

这个时候,我倒很希望他变成一只飞蛾之类的,爬到天花板上去,把他们吓出尿来,就如他平日吓我那样。但这个孱头,现在已失去了变化的功能,只是一声不响,弓着背,在地上爬来爬去的。

“呸!”妈妈啐了一口,提起脚来将他的棉絮卷踢得打了两个滚,滚到了走廊里,他马上紧跟上去打开它,一动不动地趴在走廊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