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8/18页)
他叉着腰在屋里踱了一圈,又问我:“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一开始他就说过他是来干什么的了,现在他又这样反复追问,无非是想强调他的重要性,以及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吧。首长同志,时至今日,我已经全身心地沦为这位奇怪的食客的奴才了,我早起晚睡,成天操劳,像老妈子一样伺候他的饮食起居,聆听他的种种训斥和牢骚。而同时,在我的门外每天都有一大群人恭候,这是些不可思议的家伙。当我开门的时候,他们就涌上来向我致意,称我为伟大的发明家、科学的巨匠等等。他们大都是不曾谋面的陌生人,我老婆和那四个人也夹在当中,他们全都用热切的眼光看着我,那眼光表示他们大家对我的期待有多么高,我的成功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开始一两天我还为这个感到欣欣然,时间稍长,他们这种粘在我身上的眼光就成了一种负担,这些人热心过火了。有一天,我听见他们在门外这样议论我:
“虽说A君目前取得了一定的效应,毕竟前途莫测呀。”
“要想成为一位大人物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低谷的时代,暂时出不了大人物。”
“不过A君是目前罕见的奇才,想想看,一下就得到了权威的青睐,这种事可不是常有的,我们每天站在此地不会是白站。”
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他们的目光,就采取了关门政策。那些人的耐心都极好,他们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外,轮流去吃早饭和上厕所,把这当作他们每天的工作。我总不能不出门,我长时间在门边徘徊,叹气,犹豫不定,每每等到傍晚,估计那伙人回去了,就打开门冲出去,想采购物品,办理一些杂事。十有八九,这伙人并没回去,一看见我开门,就不慌不忙地从屋角那边拐过来拦住我的去路,轮流向我致意,说些期待的话。我老婆还对他们大家说,她之所以离开家,是为了让我更好地从事我的研究工作。为了成全我的事业,她忍痛牺牲了自己,现在住在拥挤的表姐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清苦日子,她相信我出头之后总不会忘记她这个糟糠之妻吧。
我坐在家中时,食客就恶意地讥诮我,把门外这出丑剧的原因归结到我的身上,说我利欲熏心,喜爱张扬,投机取巧等等。那伙人每隔大约一小时就轻轻地敲门,耐心耐烦地在门外呼唤我的名字,这时食客就兴奋起来,大声说道:“扮演大人物的好时机到啦!能够充当大人物的陪衬,是多么的荣幸!”把我搞得无地自容。
首长同志,也许您要说我是神智不清了,居然挽留这么一个人在家,实在说,这件事的动机我是解释不清的。
那天他又发脾气了,因为他在衣柜里发现一只小老鼠,他一时兴起就把柜里的全部衣物扔到地上,用他的脚死劲践踏,接着他又用一把锤子去锤衣柜,想把它锤破,直到看见我走进房间,他才勉强丢了锤子,沉着脸问:“你,怎么还未出成果?嗯?我已经来了这么些日子啦,可你在磨洋工!老弟,这可是不行的,请问我是来干什么的?要是我一气之下离开,事情会糟成什么样?”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那些弄脏的衣物收拾好,他袖着手,坐在一旁嘲笑我的笨拙,说我是他生平见过的最最不能干的人,简直是个残废,他算是倒霉透了,像我这样磨下去,恐怕八辈子也出不了成果,他出门的时候,还向他老婆夸了口,说我前程无量呢。末了,他对我咆哮:“你究竟要磨蹭到哪一天去?你把我当傻瓜吗?”
我无法确定他所说的成果是什么,由什么来决定,我已经在鸡蛋壳上钻出了五千个孔,正在向一万个孔奋斗,但食客从来不看一眼我的工作,每天夜里他都很早睡觉,一觉睡到大天光。在早上我们见面时他总是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戏谑地对我说:“昨天夜里又在干那种沽名钓誉的事儿吧?”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忽然醒悟过来:我的成功与否根本不是由我的工作来决定的,而是由他,这个从前的鞋匠来决定的。他不是告诉过我吗:谁也不需要的发明不成其为发明,也就是说,一项发明的成立,是根据别人的需要来决定的。没有人需要我的发明,除了食客。他是唯一的。我必得要死死地抓住他,讨好他,否则一切都不存在。虽然他表面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他一来就说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又因为他的到来,才有这么多人来关心我的事业。我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忍受了种种的痛苦与磨难。
我想把门外的那伙人请进来与食客见见面,我就对他们说了这个意思,我说有事情还是摆到桌面上来谈为好,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已经影响了我心灵的平静。比如刚才,我想读那本《道德论》就一点儿也读不下去,满耳全是他们在门外谈话的声音。与其这样躲来躲去,不如干脆大家面对面来谈,食客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这一点谁都知道的。我一讲完,他们全体就惊恐地瞪着我朝后退,一直退到了马路上。与那位权威见面?不不,他们不曾有过这种妄想,我在说些什么啊?也许这里面有种误会吧?谁认识权威?没有人认识他,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他们在外面高声说话,的确是想让声音传到权威的耳朵里,这却并不表明他们就一定要与权威见面,他们谁也不认为自己就有这个资格,他们还没有狂妄到这个程度,他们所追求的,只不过是成为我的发明的合作者,仅此而已,请我不要误解了他们的意思。
我的老婆非常激动,她挥动着双手说,她倒是的确见过了那位权威人士,可那只是无意中见到的,她和众人一样,牢牢地记得自己的身份,一点也不想利用自己特有的种种方便来抬高自己的地位。正是她,默默地退出了我的生活,给我留下无数方便之处。讲到邻居二的作风,就更让人钦佩不已了,当时他连大门也没进!还有谁能像他这般清高啊?换了别人,多多少少总要进去与权威人士拉拉关系吧?这又不是蓄意搞鬼!可他没有,真是冰清玉洁。
待我一进屋关上门,他们又拥到门口来敲得嘣嘣响,大声说话,还有一些人站在窗户下用摄影机对准了我。这时食客就冷笑着,劝我摆好姿势,做出大人物的表情来。我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食客到来之后,那本《道德论》就停留在239页再也不动了,发生的一切都在嘲弄着我的意志力,成功的日子遥遥无期。我想要躺下,可食客又说我还得加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