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9/18页)

请注意食客所说的“工作”是另有含义的,如果认为那是指我夜间的发明可就错了,因为他说了这话后马上叫我去买一本菜谱来,认真研究烧菜的手艺。

“万一我在你这里吃不好病倒了,你可就一切都完了,我的健康可是第一要紧的大事。还有一件事,你夜里总开着灯干活,影响了我的睡眠,像你这种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家伙真是少见,准能具备我这种超人的忍耐力呢?”

我开始来钻研烹调手艺了,我收起了我心爱的《道德论》,每天读一段烹调学,然后买回各种作料来实践,我干起了厨师的行当,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实在,我也搞不明白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人家说我是发明家,可要维持这种身份,就要看我的烹调手艺如何了。当时我对这一点不是想得很通的,总以为这是暂时的屈就,只等好日子一到来,我就要抛开这种底层人干的行当,去搞我的发明。比如说,我可以去请一个厨子来接替我的工作,于是我就可以一门心思当我的发明家了。我因为暗暗怀着这样的想法,搞起烹调来显然就有些勉强,有些不耐烦,食客那双锐利的三角眼当然看见了这一切。

一天,我不慎将煎鱼烧焦了,食客一反常态并不冲我嚷嚷,只是表情冷淡地在客厅里踱步。在饭桌上,他照例吃得很多,吃完后嘴巴一抹指着门外说:“那些站在门口的捧场者,我想打发他们回家,然后我也要走了,因为你没有诚意好好干。”

首长同志,我不记得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反正都是羞人的事,最后我就对天赌咒发誓,扯住食客的袖子不放,请他留下。他答应留下来对我再观察一段。“搞好烹调,这是你一辈子的事,这就看你的决心了。我是来干什么的?告诉你,任何想出人头地的念头全是不切实际的,你不是个小孩子了。”

情形就变成了这样:我整天站在厨房里,让油烟熏红了两眼,花样翻新地做出各种菜肴,想要讨得食客的欢心。我时刻看他的眼色行事,他的每一个眼风,每一声咳嗽,甚至他的沉默,都可以使得我心花怒放或胆战心惊。白天的生活安排成了一连串的苦役,我的活总是干不完,现在别说看《道德论》,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找不到了。只要我一坐下来,他就喝斥我,说我懒懒散散,出不了成果。一到饭桌上他就尖起鼻子嗅来嗅去,用筷子在每样菜上面戳呀戳的,挑出我的种种毛病,用最刻薄的语言奚落我一通,然后将所有的菜吃光,站起身来对我说,要是在家里的话,他才不吃这种比猪食好不了多少的东西,莫非他是个掏粪工,或者修鞋匠?真岂有此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成果,他现在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可能他还是离开的好。旧戏重演,我又扯住他赌咒发誓,保证在短期内“出成果”。结果当然是他又没走,只是对我更加苛刻了。

门外的那伙子人并不甘于守候,他们终于进来了。那是在半夜,当我工作正起劲的时候,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我连忙藏好东西去开门。他们冲了进来,三三两两地高谈阔论,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还跑进小房间想去翻食客的箱子。我吓得脸都白了,怒叫着扑上去推开那个动手的人,我心里十分恐惧,生怕他们查出食客就是从前的鞋匠,我认定这是与我性命攸关的事。想翻箱子的小伙子疑惑地站在一旁,忽然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我明白了,那里面是那位权威带来的文件!”说着又要去揭箱盖。我又气又怕,干脆全身伏在箱子上,威胁说如果他们再不离开我就要杀人了,我还掏出把水果刀晃了几下。他们跑开了,看见我老婆正在怒斥那个小伙,还给了他一个耳光。

被打的小伙往后一仰,正好倒在邻居二身上,邻居二用低沉有力的喉音说道:“同志们!肃静!万一吵醒了那位尊敬的先生怎么办?我要说,在这个屋子里,我是最有发言权的,我与A君情同手足,不是吗?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我们谈论事业、理想、荣誉、人格……反正都是些高尚的话题!喂,请大家不要这样轻浮,让我们坐下来,猜一猜那只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吧,权威人士的宗旨是决定一切的。我是多么怀念我与A君的那些好日子!”

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各人都急着说出自己的猜测,有人说箱子里是秘密文件,有人说是发明资料,有人说是工业部赠送的机器人,还有人说是“天才测试仪”,还有人说是权威人士的档案资料,说法无奇不有,而且越扯想象力越丰富,越荒唐,到后来又扯到太空人呀,飞碟呀,黑帮呀这类事情上去了,讲到可怕之处人人都流出冷汗来。在深夜,这类联想真让人毛发竖立,大家的眼珠一致死盯住那只破皮箱,设想着当盖子砰地一声自动打开,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虽然胆怯,但没有一个人愿意首先离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权利,又怕别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畏怯,就故意高声谈笑,专拣可怕的东西来打比喻,想借此吓退别人,好自己一个人留下来。至于为什么目的一定要留下,他们自己也是很含糊的,只不过是抱定了一种想法就要坚持走到底吧。他们就紧张而兴奋地坐下去,直到鸡叫三遍,晨曦微现才猛醒过来,泡肿着双眼来与我告别,说起这神奇的一夜给他们的收获是如何大,有了这一夜,他们的生活再也不会空虚无聊了,当然他们第二天夜里还要来的。

首长同志,发明是搞不成了,我成了这些妄想狂的牺牲品,他们夜夜都来,兴趣越来越浓,说话越来越放肆,每次都是谈论不休,强行将自己的生活与我联系起来,然后站在一个角度对我加以批判,说我根本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只不过是某个大人物的影子,幸亏大人物的到来,才给我带来了一切荣誉,他们还贬低我的能力,说我虚度光阴,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早知我这么不争气,他们何苦要来与我合作等等。不久邻居一、邻居二几个人就猖狂起来,他们以我的亲密朋友的身份说话,旧事重提,含蓄地说起从前那一幕幕丑剧,言下之意无非是告诉别人他们一贯正确,而我一贯无能,做假,又不听劝告。我一明白他们几个的意思就发火了。今非昔比,难道我还是他们网里的鱼?我举起一把椅子去砸邻居一,老头像泥鳅一样灵活地往桌子下一钻,我砸了个空,时髦的同行跳起来惊呼道:“多么粗鄙啊!多么下流啊!殴打老人!请观察一下这个人的衣着与风度吧,幸亏那位尊敬的权威人士不在,太可怕了!”每一次,这伙人总对我这种对立情绪感到不解,一致地摇头道:“没有我们,他能干出什么来呢?他又不是外星人!和我们一样土生土长嘛。可敬的权威人士不曾教导他明白这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