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15/15页)

“我现在应当做什么呢?”

“你可以拖延时间,我刚说过。”

“我愿意四处走一走。”

“你可以走。这里是一个悬空的平台,一百平方米左右,我们在平台的中心。不论你朝哪个方向走,都要仔细数自己的脚步。掉下去是无底的,像我们面前这个洞一样。当然你可以数好脚步走一走,这也是一种有益的游戏。我在这里大声击掌,你可以根据我的掌声判断方位。”

“我不想走了,太麻烦,我就坐在这里算了吧。”

“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你觉得你还在担心家人什么的吗?”

“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了,除了一件事。”

“你可以尽你的力量拖延,你的潜力还大得很啊。从我遇见你到现在,你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潜力。你要不要睡?”

“我也不想睡了,就坐一坐算了。我对自己完全没把握了,我还有多久?”

“你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你只要尽力拖延就是。我和你一同将最后一张草席织完,从这个洞口扔下去,这可是个不小的赌博。我和你,一直在赌一样东西,我还没有确定谁能最后得胜呢!”

“当然你会赢,但偶尔我想也许我会赢,谁又知道这种事呢?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而且我也不在乎了。”

“这个试验无论对我对你都是有趣的。”

“我估计在最后关头我会因恐惧而失去知觉的。”

“很可能。那也就谈不上是否有趣了,反正你也不在乎了。”

“我是不在乎啊。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吗?”

“我也正要问你这个问题: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吗?你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了吗?”

“我想我们谈下去算了,不然会越来越恐惧的。我想忘记这个无底的洞,这个洞太讨厌了。你觉得我尽力了吗?”

“我不能判断。谁又能肯定你究竟有多大的潜力呢?我看见你稳坐在这个洞口边谈论。”

“请别提这个洞,我要忘记。”

“你无法忘记,但你会慢慢习惯,习惯了就好了。而且我还会给你苹果吃,长夜就是这样被消磨的。”

他们俩在黑暗中对话,开始还挺有条理的,说多了脑子就完全乱了,变成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再到后来连句子也消失了,只是口中胡乱发出些单音节。

痕不记得夜里的事是如何结束的,那件事变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他也不愿去细细想了,因为他早就不愿动脑筋了。

自从收席子的不再问他要草席,只是定期给他送钱以来,痕觉得自己对年代的记忆慢慢模糊了。一年又一年,他时而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时而又觉得自己还是个婴儿。尽管妻子女儿每天提醒,痕还是没有日期和年月的概念。一切全是错乱的、颠倒的。

他不再上山去看了,原因是山上那条小路忽然找不到了,这发生在最后一次去山上的途中。他走到那块大岩石边,忽然就没有路了,周围全是密密丛丛的毛竹,他踩着毛竹上山,将衣裳挂破几个大洞。回来后,他无数次在梦里找到那条小路,但每次醒来都觉得荒唐、无意义。收席子的那人仍然往山里去,痕却已经对他的去向不感兴趣了。他想,一切事物都没有什么一定的道理的吧。

现在他唯一的事就是坐在窗口发呆,当然只是旁人看起来像发呆而已。他并没有发呆。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那日渐衰老的身影,面上露着紧张的微笑。他的两鬓渐渐斑白,眼皮也松弛了,那眼里的光芒却一天比一天更像铁匠了,只是多了一些急切的成份。旁人也许会认为有什么计划在他心里酝酿成熟了,或者他会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然而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与对面那位终生搭档一起变老,用眼神传达着信息。

“1991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妻子在他背后说。

“是吗?我刚才还在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来研究出一种新的编织技术呢。”他叹了口气,“1991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吗?”

“你并不想研究任何事,我已经看出来那对你是没有意义的。”

“的确。你看出来了。”他似乎放了心。

“你已经丧失兴趣了。这并不等于说,你就不去茶馆老板娘家里了。”

“我仍然要去的。”他心平气和地同意了,“你说得对。”

“刚刚碰见老板娘,她说今后要和你加强联系,扩大茶馆对你的影响力呢!”

“我已经不在乎了,怎样做都可以的。”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痕在毛竹丛中迷路了。他走失的地点并不远,大约进山二百米的样子。或许因为是半夜,他心里又急,到处乱闯才迷路的。深秋的山风是很冷的,他出门又忘了穿外套,可能受了惊吓,再一冻,就在毛竹丛中倒下了。其实只要头脑稍微冷静一点,往回走一段就出山了。可是谁知道真情呢?也许年龄不饶人,他精疲力竭了;也许他根本没有挣扎,坐在那里睡着了;也许他知道出山的方向,就是不愿出去,自己造成了自己的迷失;也许是什么人将他骗到山上去的,因为他并没有半夜上山的习惯,也从来不梦游。什么可能性都有,但这件事毕竟是反常的。

痕走失的前一天,他妻子看见铁匠来他家与痕告别,说是要出远门,一时半刻不会回来,到再回来时,就住在痕的对面不走了。

铁匠离去后,痕还是坐在窗口,整整坐了一天,神情很平静。

“铁匠的祖籍是什么地方呢?”妻子问。

“我想他是没有祖籍的吧。我们都有祖籍,年老了都习惯于回到那里去,只有他没有。”

“近来我对你的祖籍也渐渐产生了怀疑,因为从未得到过证实,是你信口乱说的吧。”

“其实我原是有祖籍的,只是并没有人告诉我,那段历史已经模糊了,也无法查证。又因为我对此事根本不感兴趣,就信口胡诌了一个。这与铁匠还是有区别的。但我们又有一致的地方,因为我现在根本无法回到我的祖籍所在地去了。连设想一下都不可能。”

他躺在毛竹丛中,身子蜷得十分紧。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愿:不愿别人来搬动他。

然而他张开眼看见了妻子,若无其事地跟随妻子回家了。回去的路上他频频回首,眼里透出依恋,还出乎意料地在毛竹里拔出一株野藠头。

“年纪这么大的人了,丢得了吗?”他说,像是自我取笑,又像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