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13/15页)
她说完就抓住痕的手臂往门外拖,痕胡乱与她分辩着,争吵着,景兰和表弟也跟在后面说服他,四个人吵吵嚷嚷地出了门。痕的妻子在门口看见这一幕,很吃惊的样子。
就这样,痕第二次到了茶馆后面的小房间里,然而老板不在。老板娘招呼大家坐在那空床上,就说出去找老板去。据她说可能老板等得不耐烦,出门看亲戚去了,但她一定要将他找回来。
“奇怪,老板不是一位瘫痪病人吗?”她一走,痕就忍不住发问了。
“怎么了?难道你还要怀疑我们吗?”表弟一反往常谦虚的风度,责怪起痕来。“谁告诉你他是一位瘫痪病人呢?他身强力壮,还能上山打柴呢!”
“我真不能理解这种事。”痕闷闷地说。
“你应该常常来见他,不要等到我们去喊你。”表弟又说,语气中带些教训的味道了。“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一般人常有的。当然,我们都看见你昨天去了肉店。啊,这里有耗子!”他惊跳起来,一下就逃走了。
接着景兰也逃走了。
痕正打算溜掉,老板娘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铁匠,铁匠眼睛直直的,并不看他,脱了鞋径直躺到乱糟糟的床上去,用被子蒙住全身,只剩半个脸在外。痕觉得他与他的直线联系完全乱了。
“他正要去走亲戚,我将他拖回来了。”老板娘说,“要知道你不来的话,他会特别生气,你应该自己来。”
“我认识这个人。”痕迷惑地眨眼。
“你认识吗?你当然认识,你们见过一面了。”老板娘点头同意。
“我们不止见一面。”
“那也非常可能。我早告诉了你,他躺在这里无所不知,你们之间早就有过神交了。很多司空见惯的事都有其深刻的意义,难道不是吗?”
“我要说的是,他并不是上次躺在这里的老板,他是村里的铁匠!”痕大声嚷道,对于老板娘的胡缠蛮搅感到非常痛恨。
“我请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你认识事物的本质。时常,你认为绝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原来是一个。你万万想不到,这个老板,这个有病的汉子,有时竟能变成一个强壮的人上山打柴,并且每次都把你吓坏了。这就是不同寻常的本领。请你轻轻地坐下去,不要把床单弄皱了,他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你感觉怎样了?宝贝?”
“我非常疲倦,”铁匠将秃头在枕头上擦来擦去的,“一想到我要向这个人解释我就有很重的心理负担,有些事难以解释清楚,难道不是吗?我们完全是无私地承担了这个任务,可他并不懂得我们的苦心。刚才我出去是因为不想理他了,你的心太好了,他不会领情的。上一次他也搞得我不痛快,发了病,这一次,他又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太不像话了。”说着说着,铁匠就坐了起来,一把揪住痕,两眼射出凶光盯视他良久,最后问道:
“你打算怎样看我?”
“我想你就是铁匠,我们已经打过好多次交道了。”痕鼓起勇气坚持,同时就感到老板娘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你看,这就是这个人对我们的回报。”铁匠颓然放开他,重又躺下去,翻过身,将面向着墙壁,不理他了。
“你这个人太不知好歹了。”老板娘气愤地说,“要知道他不是什么一般的人,他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你不知高贵多少,你怎能以貌取人呢?这便是你们这类人的恶习。你走吧,我们很生气,对你彻底失望了。”
痕悻悻地走到外面,脑子完全搅昏了,胡思乱想不着边际,而他那双腿又将他带到了粮店门口。
很多人正在站队买米,痕看着他们都很面熟,但一个个都叫不出名字。痕正想掉转身往回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痕老师,千万不要把房子让给别人啊!”
痕的脸涨得通红,拔腿便跑,背后响起一阵轰笑。
“收席子的来过了,他问我要了那张合同,收回去了。”妻子垂着眼说。“他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我怎么能让他收回去呢?那是我们的合同,我们靠它吃饭的呀,我太傻了。”
痕先是一怔,脸色灰白,沉思了好一阵才恢复常态。他反过来安慰妻子:“不要紧的,那份合同对我们毫无意义,你想想看,一般的合同总是一式两份,我们这个买主似乎只有一份,而且我们看不懂,这算什么合同呢?一纸虚文罢了。这种事要看开,我们并不是靠那张纸吃饭,那个人也完全不在乎那张纸。我现在越来越感到,有好多事我们根本没弄清,所以还是过一天算一天,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为好。签不签合同完全不能说明问题。”
“这种话我好像听人说过。”
痕的脸微微一红。
几个月过去,又是冬天来了。树底下那些席子已成了黑糊糊的一堆,而且腐烂得特别快,连轮廓都不清楚了,一眼望去,和一堆草皮没什么两样。那几根扁担也不知被什么人捡走了。痕还是常到这里来,因为已经习惯了。不久前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但痕那空空落落的心里竟找不出丝毫留恋的感情。他只是站在树下,做出沉思的样子,其实什么也没想。如今他的脑海里是过于黑暗了,所有要想的事都在那里化为模糊的一团,如眼前的这一堆,色彩和轮廓也早就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看着周围,看见了很多东西,但每一样东西都看不清楚。痕听说过大脑退化的事,据说大脑神经是一棵树,当退化发生时,树叶和树枝慢慢地掉光,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主干。痕知道自己也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主干了,或许这都是因为放弃了日常工作所致。
现在他每天什么都不干,一天睡十个小时,除了一月一次去粮店和煤店外,其余时间就是呆呆地坐在窗前,与对面的铁匠无声地交谈,有时也并没交谈,只不过是习惯性地坐在那里。他又去过几次茶馆,都是被老板娘叫去的,但再也没有见过第一次看见的那位老板,而是看见一些另外的人,每次看见的都不同,不过都是村里的熟人。老板娘却每次都坚持说那人就是老板,不是别的。坚持的次数多了,痕就觉得自己没有力量与之争辩了。于是他试图使自己慢慢适应老板娘的观念,可是还不行,老板娘还是嫌他反应迟钝,思想陈腐,不值得他们来对他作评价,说要不是看表弟的面子,她根本就不理他了。
表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说也奇怪,他和景兰一起消失了,所以痕现在也没什么可盼望的了。然而真的没有吗?也不见得。只是那东西越来越说不清楚了,它可以是铁匠,也可以是那位不收购席子却按时送钱来的人,甚至可以是老板娘。他开始胡思乱想的那天,清清楚楚地听见大脑里“咔喳”两响,那也许是最后残留的两根枝条从大树的主干上落下了。他愿意坐在窗口与那人对峙。那个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身上的穿着一天比一天褴褛,然而腰间的钩刀依然是那般闪光,两眼像鹰一样锐利。痕从直觉上知道,只有他将伴随自己一生,其他人都将一个一个地消失,像景兰和表弟一样消失。如果收席子的那人也消失了的话,谁来给他送钱呢?这还是小问题,他可以重操旧业,像别人一样织那种一般的草席。重要的是,如果收席子的那人再也不来了的话,他还有什么理由上山去呢?如果再不上山去,他的日子将如何打发呢?就整天面对凶神恶煞的铁匠,最后因恐惧丧生吗?他无法清晰地设想那种情形,但他隐隐地感到了那种时刻正在临近。有那么几天,他试着故意不到窗口去,就只是躺在卧房里与铁匠对话,然而铁匠进来了,沉默无语地站在房里,看了痕几眼,又走到厅屋里与痕的妻子讲几句话,然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