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11/15页)
表弟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她说一句他点一下头。
他忽然觉得很窘,就没话找话地说:“我听到一种风铃的声音。”
“当然啊!当然啊!”老板娘连忙接过口去,“如果你不那么急切,如果你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你还会听得更清楚,某种微妙的声音会终生伴随你。我们这些人就像一座桥梁,你要过河,就离不开我们。”
她耸了耸肩,做出一种挑逗的样子,痕觉得那样子实在可恶。
“我倒并不想过河。”他冷冷地说,掉转头去不看老板娘。
“不过你已经到了桥上,”表弟彬彬有礼地提醒他,“怎么还能说你不想过河呢?老板娘是一片好心,你太自相矛盾了。你每天在家等待的不就是这件事吗?急切的心情有时会使人忽略了最为重大的情节。你在粮店排队时可以不理那些人,但是你不能不理老板娘,你太狂妄了,这是不可以的,我们都不可以这样。今天你来了,大家正好推心置腹。要知道她在此地四十年了,比你资格老得多,她差不多可以说什么都懂。”
“就是,我差不多什么都懂。”老板娘再次抖一抖眉毛,风骚地将一只胖手搭在表弟的肩头。“你想想看,四十年了,你还没来我就在这里开茶馆,谁会比我的资历更老?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对于这个村子里的每件事,我都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评判员,你也要受到我的评判。以前你总是厌倦这件事,瞧不起我,我也不愿多向你解释。现在表弟来了,这下好了,我与你的关系这就趋于明确了,你为什么还想不通呢?”
不知出于何种意图,他们俩都提议痕到茶馆内部去参观一下。他们说,因为痕,过去一贯不务实,高傲,对平凡的事物采取轻视的态度,现在应该改一改了。痕就糊里糊涂地跟随他们进到了茶馆里间。
在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里,茶馆的老板躺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板床上,痕记起已有多年没见过他了。老板娘解释说那是因为他中了风,无法走动,所以一直躺在这里。还说别看他躺在这里不动,村里所有的事都是由他发指示给老板娘,然后由老板娘作出总结,成为正式的评判的。
“我们也评判过你。”那男人左脸不能动,就用右边的脸艰难地抽动着说话,一个字一个字拖得很长。“你屋前那座山的山顶四季云彩飘逸,真是一个仙境般的所在,难怪你要去山上。自从你得到你亲戚那笔馈赠,光顾肉店的次数多起来以后,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你的命运。你想想看,你现在能受到我和老板娘这两个杰出人物的评判,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忽然住口,右脸也不抽动了,直翻白眼。老板娘忙乎开了,一边给她丈夫扎针灸,一边大声埋怨痕,说他脑子太死板,惹得她丈夫生气,她丈夫可是好多年没生过气了。这个时候,表弟就在旁边为老板娘递沾了酒精的棉花球,并柔声柔气地对痕说:
“你看,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是心情过于急切了,心情浮躁就是不切实际的表现啊。看看这位老板,已瘫痪多年,仍然冷静地躺在这里。虽然我时常来看他,但是他并不像你一样等待我的到来,这就是你们间的不同了。你的脚没毛病,可以到处走,你还是心情焦躁。多到这里来看看吧,多来一次你自然就了解他们了。他们是真正关心你的人啊。”
扎了一通针灸,老板终于活了过来。他阴沉着脸,朝痕直摆手,示意他出去,老板娘则充满怨恨地大声呵斥:“还不快走!”于是痕就昏昏地出门了。出了门,朝那边山头一望,似乎真看见了几朵云彩。
一想起自己被这莫名其妙的老板娘缠上了,痕就后悔得不行。他一回忆,记起是因为表弟才与这女人答上腔的,又怀恨起表弟来。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将茶馆老板娘看作他最讨厌的人,又怎么能与她联成一气呢?可现在,他硬是与这女人搞出些扯不清的关系来了,而牵线人则是表弟——他在莫以名状的情绪中朝思暮想的人物。这些年来,他本以为自己已渐渐与外界割断了联系,原来却没有,先是表弟来了,现在又搭上了老板娘以及她丈夫,看来以后买米路过村口时,断然逃不过她的纠缠了。说不定她每次都会逼他去见老板呢。他觉得更不可解的是,自己竟会乖乖地跟随他们,他从前的傲气到哪里去了呢?那时候,他看见老板娘之类的人是绝对不理的,可这一次,他觉得也没什么理由不理他们,因为他并没有弄通一些道理,他们反而弄通了。说到底,自己只是半桶子水。真的,那个人怎么能够做到躺在破烂的房间里,却始终毫不焦虑的呢?他就没有感到自己正在沉沦吗?真是奇迹啊!这个茶馆,他曾无数次在此歇脚,从未想到过这位残废人正躺在茶馆的里间,想想自己背米路过此地时一贯的表演,痕不由得脸上发烧,脚步也迟钝了许多。原来他的傲气是十分可笑的,说不定那两夫妇在里间笑他笑得不亦乐乎。他的表演做给谁看了?一个躺在破屋里的洞穿世事的残废人,那人早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尽管这一切,痕还是不习惯被他们缠上,现在只好走着瞧了。痕觉得自己的肢体正在起变化,变成一些幼嫩的、软绵绵的东西,全不似从前那种老练的感觉。
“我是决不会再去你家里的,当然你可以来找我,但我决不去!”
痕诧异地一回头,看见老板娘正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喊了这句话,她掉转头就走了。她的背影很像一只母鸭,沉甸甸的。
痕想道:自己要去找他们吗?当然不。那么买米路过怎么办呢?能不能抄另外一条路回家呢?不能,从粮店到他家仅仅只有那一条路。他又想了好几个方案,比如雇人买米啦,自己改头换面啦,到邻村去买啦,最后都一一否决了。原来自己根本没法躲开,真要躲开的话,就得连表弟也不见,然而他不是每时每刻既想见他又想躲他吗?他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他生活中的这条线是如此的弯曲多变,一点都不像铁匠和收席子的与他之间的那种联系。有时他也想干干脆脆地断了与表弟的联系,可又做不到,结果总是每回弄得他满心沮丧。为这个他又恨起景兰来。那么景兰又是个什么人呢?痕记得他从小便认识景兰,那时他家境苦,经常去别人家收废报纸去卖,很多比他大的男孩抢了他的报纸,他捶胸顿足地哭倒在地。后来长大了,他就圆滑起来了。即使对于自己从事的所谓“事业”,他实际上也是抱着一种功利的态度,并将这种态度强加于痕。从他派表弟来痕家里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而且他从不听痕的解释,一味按照自己那种简单的思维去做。在痕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善于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的了。以前痕暗暗瞧不起他,可是自从他将表弟介绍给自己以后,痕忽然改变了看法。算来算去,他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位朋友、可以谈话的对象了,铁匠和收席子的都不能算,因为他俩只是对他发指示,从不与他交谈。他俩是全不在乎痕对他们的态度的。景兰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不是将表弟介绍给痕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可以隐退了呢?这个景兰,对于痕来说如此熟悉的人,如今像影子一样消失了。痕又想到,山上那些植物不也是如此吗?唯一不变的是那条上山的路,那条永无出口的小路。如果多年前的一天,他不上山,他就不知道那条路。他和铁匠一次又一次地攀登,一次又一次地从原路回来,只有那收席子的,也许是在返回的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记得当他第一次上山,叫出每一种植物的名称时,心里洋溢着的,是怎样的无法言传的狂喜啊!谁又会想到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那时候,他的生活井井有条而繁忙,每天编织,经常上山,可以说是心中有数。谁也无法破坏他的心境,他也从未想到要跟在任何人的屁股后头跑,当时他觉得自得其乐。如今他回忆起当时的想法来,感到毫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