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5/15页)
首先产生疑心的是他妻子。追问之下,他便只好讲出实情。妻子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奇怪,虽竭力掩饰,还是引起了他的愠怒。
“这件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有什么意外的呢?重要的是有人按时来收我们的席子,这是个事实,我们还用卖席子的钱买了肉,难道不是吗?”
“这种买卖能不能长久呢?”妻子仍然担心,“你现在每天去山上,会不会被人发现?”
“他们不会对那种地方感兴趣的,就是发现了,对于我也没有丝毫的损害,他们现在已经认不出我织的东西了。”他自信地分析道。
“似乎也正是这么回事,”妻子叹了口气,“还有几天那人又要来收席子了。”
妻子很快适应了新的情况,还无端地自豪起来。从肉店回来,她告诉痕,现在村里人连她也戒备起来,说话阴阳怪气的。那肉店的老板本是个熟人,爱与她东拉西扯,这几天却十分警惕的样子,连眼皮都不抬起,割了肉往她篮子里一放,赶紧躲到一边去了。
“势利眼!”妻子眼里发亮。
“不要理他们。”痕想着心事,注意着门的响动,因为收草席的要来了。
“这一回卖得不是十分好,所以要压一点点价。”他一放下扁担就宣布,“你不会介意吧?这是常有的事,不过我会信守合同。”
“当然不介意,当然。我怎么会让你为难呢?”痕一边递过烟去一边疑惑着:那合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做买卖总是这样,有旺季也有淡季,重要的是我们的产品,对不对?这一点你该有信心吧?”他说起大道理来。
“这一点我很有信心。”
他并没有压多少,只是每床席子少两角钱,付了钱就走了。这一次他也是毫无例外地往山里去了。痕想起被踩倒的那些植物,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那些草和毛竹是他们俩共同踩倒的。
时光在寂寞中不知不觉地溜过,一转眼半年过去了,窗外已是初夏的绿色,篱笆上星星点点地缀着一些黄色小花。景兰已经很久不来了,妻子说,他早就不织草席,去乡下收购鸡蛋去了。这样,除了收房租电费的每月来一次,收草席的每月来一次,再也没有外人来痕家里了。有时他在去山里的路上遇见熟人,想要打招呼,那人却别过脸去,于是他也就势别过脸。再后来他走路根本不抬头了,省去了许多麻烦。可能是肉吃多了的缘故,爬起山来特别有劲了,下山时简直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扔在山上的草席已有六捆,三捆架在栗子树丫上,三捆躺在地上,旁边还有六根扁担,都是新的。痕不同意妻子到这个地方来,但也可能她偷偷来过了,谁知道呢?从树缝间朝山下望去,村民们正在稻田里打农药,白雾腾腾的,一片繁忙景象,对比之下,自己真算得上是清闲了。后两个月收草席的大大提高了价钱,说是旺季来了,给的价比原来多了一倍,所以他就乘机偷闲,每月少织几床,懒散了许多。坐在栗子树下,凝视着最先扔掉的那捆正在腐烂的草席,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解不开的谜之中,这谜的答案似乎十分清楚,又似乎根本没有,他也懒得去深究,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凡事刨根问底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要将那收草席的来历搞个一清二楚,他却没这个习惯,他愿意得过且过,也愿意与收草席的保持这种心照不宣的关系,他觉得这样才是顺其自然。
然而他又撞上了铁匠。老头这次没带刀,却仍是杀气腾腾的,当时他正瞎忙着将那些踩倒的毛竹扶起,他忽然就在草丛中出现了。痕开始看花了眼,以为是一头野兽,脑袋里“轰”地一下,手脚都动弹不得了。
“我看你现在越来越怕死了。”铁匠走近栗子树坐了下来,“既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要紧,又还天天来这里干什么呢?你的思想,怕是走进了死胡同了。一般人都不来这里,不是吗?原先有个人天天来过,他撞死在那边的一个岩洞里了。你和他很不同,你怕死怕得厉害。你不担心我会谋害你吗?”
“我不担心。”痕壮着胆子说,“你已经知道我心里的事了,像你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早对我的前途清清楚楚的了,你才不会来费这个力气呢。”
铁匠老头笑了笑,站起身往山顶爬去,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中。痕记起,他连看也没看一眼面前的草席,是他根本没看见,还是他认为这类事不值一提呢?他可算得上是痕认识的人当中说话最为干脆的了,不像有的人词不达意,啰里啰嗦,他总是一语中的,胸有成竹。不管痕做出何种不在乎的样子,仍然遮掩不住内心的恐惧,他就是怕这个人,不论他带刀还是不带,对于他总是个很大的威胁,这里面的缘由他也说不清。他总是扬那把刀,而且总说要杀他,他是说一说好玩的,还是真的要杀呢?痕的这种畏惧似乎已经成了一个病,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睡着了还是醒着,只要想到有铁匠老头这个人存在,他便觉得不安。铁匠的身份是暧昧的,也可能是人们虚构的,痕在乎的倒不是这个,痕惧怕的是他眼里的那两道寒光。痕回忆起第一次遇见这个老头的情景,记起了采野藠头的事,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以后发生了什么呢?从那以后一捆又一捆的草席扔在这树底下了。
“只要心不在焉地沿着小路往前走,便可以采到野藠头,还有蘑菇呀什么的。”他开始向着空中大声说,“其它的一切不去想它,顺顺溜溜地下山,好像山下这些人收割完毕回家似的。”
一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特别可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周围的灌木可疑地响动起来,像有野物潜伏在那里。他连忙收住笑声。
下到山脚时他还在想:要是那天不去采野藠头,铁匠老头会不会来村子里落户呢?村里人是在与他一道合谋捉弄他,还是根本不相干呢?幸亏这老头看不见,也似乎不关心这些草席,不然就麻烦了。
回家的路上又被那称他为“痕老师”的人追赶,奔命一般奔回屋里,弄得满脚都是泥。那老头倒也不进屋,只是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痕老师,痕老师”地叫,搞得他只好躲进厨房。一直到妻子回家那家伙才走开。
“那铁匠的话你也不要过分顶真,”妻子说,一边垂着头帮他刷鞋,“不就一个外来户,有门打铁的手艺吗?如今那种手艺会做的很多,也不怎么吃香了。我看你最近不如原来有规律了,为什么呢?”
“就是。说起来也怪,我昨天一天竞忘了编席子了,我怎么会渐渐疏懒了呢?看起来,我还是不应该有很多的空闲,最好被人从后面追命一样的追。我昨天干了些什么,我竟忘了。让我想想看,我想起来了:我在里面房里造计划,我不断地考虑应该怎样对付那收席子的,我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后来有点疲倦,就睡了。”